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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手表上的时间指向6点钟。再过5个小时,他就要上飞机。
  小恩模糊地醒过来。她先是感觉到自己的头埋在一个柔软的大枕头里。然后感觉到温暖的手指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这是熟悉的感觉。
  有很多男人爱过她,附带地爱过她海藻一样的长发。然后,每一个人都不能停留很久。

她依然很累,不想睁开眼睛。但是看到Joe起身,取出行李箱.
  他没有开灯,怕吵醒她,一直在黑暗中靠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在收拾东西。他收拾妥当,拎着箱子走到她的床边。低头看她。俯下身亲吻她的头发,额头,眼睛,脸颊……然后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一闪而过。像蝴蝶的翅膀掠过。
  他打开门,又轻轻关上。
  他走了。
  9 12个小时
  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所有时间。
  12个小时。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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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她倒退了一步。
  Joe微微一笑。他明白了她。他说,小恩。我们是朋友。
  他们伸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找了一家做烤鸭最好的小餐馆。两个人都吃得少,吃一会儿就停下来抽烟,看窗外的雪。他抽的烟是茶花。烟盒上有两句话:和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街上都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堵塞得厉害,喧嚣一片。很热闹。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家。
  小恩说,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应该是明天。
  就那么短的时间?
  是啊。出公差只能这样。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小恩。他说,你这样看过去很好,小恩。在线上谈话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你。担心你走不出来。但是你的眼神是这样坚强。
  我已经辞职了。Joe。我会离开他。
  不要作勉强的决定,那样只会累了自己。当你真正想做的时候才做。
  我明白。
  6 音 乐
  吃完饭,他们步行去三里屯。路上的雪冻成了冰,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会失去控制。小恩一边走一边笑。Joe伸出手,说,来,搭着我的手。摔一跤并不好玩。
  路上有出了事故的汽车停在马路当中。很多人在走路。两边的公寓楼里投射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小恩扶住Joe坚实的手臂。
  三里屯却一如从前,有很多兴致勃勃的人。他们在这里集会,做各自喜欢的事情。吆喝,唱歌,聊天,走路,喝酒,发呆,大笑,或者沉默。人常常在夜晚才会自由自在。小恩把Joe带到她常去的酒吧。
  酒吧位于南街。比北街冷清一些。里面很大,经过走廊,还有深深长长的位置。墙壁是黯黄的,天花板是深绿的。所有的木头桌子和椅子都是笨重的,朴实的。酒杯里的威士忌,是灼热的。放的是民谣。墙壁上挂着圣诞节的树枝和花环。
  他们挑了一个墙脚的位置。
  小恩说,你喜欢吗?
  Joe说,喜欢。他又问服务生,放音乐的机器在哪里?
  我们只放店里的音乐。
  你放心,店里的客人会听到更棒的音乐。
  他拿了送给小恩的CD跑开。一会儿,音乐就换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在空旷旷的房间里回荡。他唱的是一首平静的、冗长的、饶舌的歌。咬字很奇怪。
  Joe走回来,坐回到小恩的对面,拿出一根香烟点上。他的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说,等会儿我们离开的时候,记得提醒我要取回CD。
  小恩点头。她微笑。你的记性这么不好吗。
  不。我只是常会以为好的东西不会太容易属于我。
  7 睡着了
  这是小恩曾经预想过的一个夜晚。北方大雪的夜晚。热闹的人群。威士忌加冰。一个眼神温暖而清醒的男人。以及安静的自然的对话。
  有时候,他们对话。有时候他们沉默地看着窗外走过的行人。很多身份不明的人,像鱼一样快乐地游过模糊的夜色。有时候他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他们曾经在网上说过太多的语言。往事,疼痛,向往。
  某一刻小恩突然想掉下泪来。就像深夜失眠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想起她爱而失望的男人。就像对着电脑,看到Joe说出一句打中她心扉的话。
  没有人和她对话,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她。可是看着Joe的时候,她想掉泪。
  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Joe平静地看着她。
  他说,那盘CD里有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曲。《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小恩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泪流满面地点头。然后她睡着了。
  当她在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3点。酒吧里的人几乎已经走空。Joe还坐在她的对面。他平静地看着她。他的姿势和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过。
  他说,你醒了。服务生已经来提醒过几次,说他们要关门。我说,必须要让你醒来。
  小恩说,对不起。前两天一直失眠,几乎没有睡过觉。
  我知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们穿好大衣,走出酒吧。外面雪已经停了。空气冷冽清新。沿着寂静的大街走着。路灯照亮堆满了白雪的大树。经过一家小小的灯火通明的超市。Joe说,你等一下。
  他出来的时候买了一大袋德国巧克力曲奇饼干。他说,你应该饿了。吃点东西。小恩想起来自己曾对他说起过,喜欢吃这个牌子的饼干。他什么都记得。
  Joe自然地看着她。他说,如果你要回家,我送你回去。如果你还想在外面呆一会,我带你去我住的酒店。
  8 酒店里
  Joe住在五星级酒店。他就职的公司是一家著名的跨国集团。
  他带小恩上了48层他住的房间。走廊里有轻轻的音乐和厚软的地毯。Joe开了门。房间里温暖干净。
  他说,我给你倒点热水,你吃饼干。我先洗澡换衣服。
  他倒了热水给她,把电视调到音乐台,又从冰箱里取出水果。小恩坐在地毯上看电视,吃东西。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依然坐在地毯上,但把脸趴在床单上睡着了。
  饼干和水果还放在身边的地毯上。她的长发遮住了脸。像一个疲倦的孩子。Joe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脱掉她的大衣,鞋子和灯心绒裤子。然后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她发出睡眠中的呼吸。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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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小时(1)
  1 一个陌生人
  第一次见到Joe,他送给小恩一盘CD,是Leonard Cohen的精选。
  一张原版碟。封面上是男人陈旧的黑白照片:穿着衬衣和西装上衣。光滑而干净的短发。双手搭在蒙着绒布的椅背上。一张中年的面容。薄唇,鼻子两边深的纹路。眼神深邃.
  小恩以为那是一张好莱坞早期男明星的照片。粗粗看了一眼,觉得英俊,却无从猜测这张CD所能呈现的声音。就像Joe,是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棉衬衣,坐在和她隔了一张桌子的对面椅子上。她却不熟悉他的气味。
  他是一个陌生人。
  2 坠入深海的女子
  认识Joe是在3个月之前。她那时还未从德国公司辞职。还是每天要一早起床对着镜子把自己梳洗妥当,然后飞奔着去地铁赶车的一个小职员。还是在和上司恋爱着。那个男人比她大11岁。在郊外有别墅。家里有全职太太和三岁的幼儿。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加班的深夜,在送她回家的奔驰车里,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轻轻地对她说,如果你不是人鱼,怎么会有像海藻一样的头发?
  她记得那天夜晚下雨。她知道自己浓密漆黑的长发带着微微的潮湿,散发出的清淡芳香。他手指上的热力透过发丝,渗透到她的肌肤里。是温暖的气味。她知道这注定是一场看不到结局的感情。而她的确是一条鱼,盲目地扎入,在寂寞的深海里丧失了方向,一旦脱离就会无法呼吸。于是就这样游下去。
  她在OICQ上给自己取的名字,就叫:坠入深海。
  Joe问她,深海是黑暗还是如花美景?
  那段日子她常常下班了也不回家,等在公司里争取加班的机会。加完班了,深夜11点左右,依然不想回去。回去能做什么?守在电话机旁边等待他的电话,还是对着冰冷的空气回忆他曾经出现过的身体和眼神?
  就这样挂在网上看新闻,做心理测验题。然后不时有陌生人在OICQ里问候她。她不愿意和别人说话,看到对话的框框跳出来,就把它去掉。一次一次重复。直到他问她。深海是黑暗还是如花美景?
  3 盲的鱼
  有很多个夜晚,小恩都是失眠的。她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失去了睡眠的夜晚。她在电脑上给她的男人写信。有时候她写,我想明白我们之间大抵只是一场误会。有时候她写,我对你没有任何目的。除了我爱你。
  写完的信最后一律都是丢弃到回收站里。然后她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冰冷的咖啡,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穿着一条宽大的蓝色条绒裤子趴在窗口上,看渐渐明亮起来的清凉的天空。
  空下来的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根香烟。小恩划了火柴点上,呼吸,对着窗外清冷的空气轻轻地吐出烟雾。
  那大概是她26岁的生活里最煎熬的一段日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陷入这样一场寂寞的感情。海水苍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岸。
  然后Joe出现。她在公司中的电脑里看到他的第一句问话。
  她回复他,坠入会什么都看不到。只会变成盲的鱼。
  渐渐习惯了每天都在线上和他聊一会儿天。那个在上海做软件的男人。如果彼此刚好没有在同一个时候碰到,就会留下几句问候。这样陌生而温情的关系迅速地膨胀和扩大起来,渐渐占据了生活,变成一个坚强的支柱。
  她一直叫他Joe。那是Brad Pitt扮演过的一个角色。是他和她都很喜欢的男演员。Joe在电影里和一个喜欢的女子相遇,一起喝了一杯咖啡。刚刚分手道别,就在大街上遭遇了死神。那是一部关于死神和感情的电影。
  Joe很少谈到他自己。只是倾听小恩。小恩把那些不能对身边任何一个熟悉的人诉说的语言,托付给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然后12月的时候,Joe说,他会来北京出差。
  小恩说,如果你来,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酒吧。
  4 已经够了
  Joe不让小恩去机场接他。他说,我处理好公事,就给你打电话。
  那天早上,天气很阴冷。天空是一直灰蒙蒙的颜色,很压抑。小恩在办公室里忙碌,中午抬起头看天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白茫茫的大雪。宽阔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槐树上,已经堆满了积雪。
  办公室里有人发出轻轻的惊叹,但马上又恢复了工作。小恩靠在落地玻璃窗前,看得心里发痛。她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这几天在做最后的交接工作。她已经不能再继续面对那个男人。
  他的感情,他的温暖,他的自私,他的虚伪。
  已经够了。
  5 下雪的夜晚
  下班的时候接到Joe的电话。他在手机里对她说,我现在在马甸附近,下大雪了,路上打不到车。小恩说,我在国贸,我们选择一个中间的位置,然后一起过去。
  两个人两个小时之后走到约定的地点。头发上,大衣上全是雪花,头发潮湿,一身狼狈。
  那个男人清秀而干净,单眼皮,短发,有长得很漂亮的嘴唇。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和黑色大衣。他走过来叫她,小恩。
  小恩略略失神。突然觉得有些惆怅。不,不会是这样高大而真实的一个男人。她已经习惯了把他的气味保留在她的情绪和记忆里。那样遥远的一个男人,在电脑里陪伴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微笑,他的语言,他的风趣,他的温情,都是熟悉的。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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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这个。她说。男人的亲吻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只是都会消失。时间长短而已。
  因为你从不相信他们。
  是,从不相信他们。有时候,在梦中我看到那个男人又在对我说,我爱你。我就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
  46 你希望什么。
  是不是有个孩子会好。可以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和他相爱。
  可是你的母亲,她依然是死了。
  是的。因为绝望。
  47 你心里有那种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感情吗。
  有的。只是不知道可以交给谁。没有人。她低下头微笑。
  我相信你也有。但你也找不到人可以交出去。
  所以我们都在孤独。
  48 他在上班的时候发现并没有预料中的头晕和困倦。他的精神很好,而且思路清晰。空闲下来的某个时刻,他会想起她。寂静地想起她。她的气息和皮肤。
  49 他在E-mail里面写了一首诗给她:你在时间里行走的时候,爱情发出破碎的声音,等到你走回来的时候,它愈合。
  但是他没有发出这封电邮。快下班的时候,他收到了她的E-mail。只有短短几句话:一整天我在听宇多田光的《初恋》,我不懂日文,但我听她在歌声里哭泣。这是真挚的声音,让人温暖。
  50 她消失了一个星期。他知道她会这样做的,她需要一个安全的逃避的距离。他没有去打扰她。但是他想,她会好一点。他不是轻易和女孩做爱的人,但是那一个夜晚,他想他是怜惜她的。因为怜惜她而和她做爱。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你知道她要的是一个穿花裙子的娃娃,你不能让自己忍心不买下来送给她。
  但是爱情不是一个洋娃娃。他们都很清楚。所以她避而不见。
  51 那一年夏天,榛28岁,榛在一家贸易公司做部门经理。他是健康的正常的洁身自好的男人。英俊。他希望有一个快乐天真的妻子,不需要太聪明,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聪明。
  他不喜欢有对手。
  52 真正的高手过招,只需要一个招式。
  一招定生死。蓝说。
  53 蓝是夏天的一个幻觉。当榛确信她已经彻底消失。她不再在12层的网站上班,公司的同事告诉他,她走了。她去了北方。
  54 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55 下着暴雨的夏天凌晨,赤裸的蓝趴在窗台上抽烟。然后对他说,这个城市太冷漠了,没有爱情我们会冻僵。没有永远我们会死亡。
  56 他相信他们都会死去。在某一天。在某一刻。
  57 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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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我相信我爱你已经变成一个问候语。就好像见面的时候,会说你好吗,或者是口渴的时候说我要喝水。这句话摧毁掉我所有关于诺言和真实、信任和感情的标准,让它们变成了稀薄的空气和谎言。
  他摧毁了你吗?
  是的。他摧毁了我。因为,我得去习惯把这句话当成问候语。可是,你知道,它并不是问候语。
  27 什么也没有发生?
  Nothing.
  28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泪。水一样倾泻的眼泪,睫毛膏被融化,涂抹在眼睛周围,一塌糊涂。她失控而狼狈地哭泣,发生在喧嚣的音乐和黑暗的角落里,一切被无声地淹没。
  29 他最后一次拨了她的手机,依然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他起床穿好衣服。
  30 大街上雨雾弥漫,到处是滂沱的雨声。他终于拦到一辆TAXI,他冲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他说,去茂名南路,BLUE。
  他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的沉重的声音。仿佛看到她张开手臂,在风中鸟一样地奔跑。
  31 BLUE依然音乐喧嚣,在门外就能听到发闷的钝重的鼓点。他走进酒吧的时候,只看到舞池里涌动的人影和发呛的烟雾。他看到吧台边那个穿着白色刺绣吊带背心的女孩,她趴在吧台上,侧着脸在笑。一个肥胖的洋人老头站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她的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抚摸一只猫。她赤裸的肌肤在光线中发出惨白的光泽。
  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他再碰她的额头,她的脸是滚烫的。
  吧台上是零散的满满的烟头和烟灰,还有啤酒杯子。他说,跟我走。她脸上的表情很木然。他看到她冰冷的眼神,在漆黑的眉色和睫毛衬托下,是黑色的潮水。
  32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喝醉了。
  我不去。她轻轻地说,你不爱我。
  她微笑,她看起来并不难受,只是有些许伤感。她温柔而伤感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
  33 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思考,用手指握住她的下巴,然后扭过她的脸,堵住了她的嘴唇。
  亲吻持续了很长时间,耳边的音乐退却。夜空下黑色的潮水,寂静汹涌地起伏。独自起伏。他感受她的唇齿,柔软的,脆弱的,如花盛开。然后他放开她。
  34 跟我走。他低声地说。他的声音突然哑掉了,如果你不站起来,我就抱你走。
  35 她的身体。她的肌肤。她的气息。
  黑暗中她的眼睛灼然明亮。他舔她的眼睛,想让它们安静地闭上。然后她又睁开。
  36 她凝望他。她的眼睛让他羞愧。
  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呢。他听到自己混浊的声音。
  因为要记住你。记住,此时此刻。因为,我们会遗忘。
  现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叫榛。我的呢?
  你叫蓝。
  37 不要对我说,你爱我。
  我不说。
  38 黑暗中她摸到香烟,两个人坐在床上抽烟。明亮的烟头隐隐闪烁。她起身,赤裸地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她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大的一场暴雨。真好。似乎可以把整座城市漂走。我们像不像在一艘船上?
  小时候,我住在亲戚家的阁楼里,每次下雨,我听着雨滴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就会以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39 在你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告别吗?
  是的。只有告别才能够让我感觉安全。
  40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个皮肤饥饿的孩子,总是想让别人来拥抱我、抚摸我。因为想让别人注意,会故意把自己弄伤。用铁丝在手腕上勒,用刀片割自己,把自己冻成感冒。因为如果不生病,就没有人会来抱我。
  她笑。那时候我很孤独,我害怕黑暗。非常害怕。我的母亲是个不快乐的女人,她一直在想着如何能快乐起来,我是她使用的方式之一,也是她最后的方式。她要一个男人给她一个孩子。只是她依然绝望。
  所以她死了。她死去以后,没有人再亲吻我。
  41 我迫不及待地在16岁就投入了恋爱。因为恋爱会有亲吻。
  但是那些亲吻也不持久。他说。
  是。不持久。会不断离开,不断产生。我只相信一句话:永远要比别人先一步离开他,这样你才不会受伤。
  其实你非常希望长久。只是你没有安全感。
  是的,我没有。
  42 肌肤相亲带来什么。
  带来短暂的温暖幻觉和更黑暗的幻灭。
  他们又在一起。他们再次。
  43 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44 他们在整个凌晨不停地做爱。雨终于停止,而天色开始发白。
  地上是散落的烟头,还有她的刺绣白色吊带背心。揉得很皱。这是纯麻的料子,一皱起来就惨不忍睹。纯粹的东西禁不起细微的打击,因为不堪。
  她穿上牛仔裤和发皱的背心,把她的长发编成辫子。他们没有睡着过。然后现在该去上班了。她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然后又点了一支烟。
  45 她靠在浴室的门框上,看他剃须。她给他看她脖子上的斑痕。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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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13 在电梯里,隔着下班的同事,他们彼此平静地看着跳动的数字,没有任何视线和语言上的交流。她在一群衣着时髦,妆容精致的上海女孩里面,显得憔悴。她的眼睛真的和任何人都不同。那种冷漠的灼热击中了他.
  他们去吃曰本寿司,是她常去的南京西路上面的寿司店。她也是一个人住,晚上从不做饭。
  14 他们吃生鱼片、蘑菇和寿司,喝冰冻啤酒。然后他陪她去伊势丹。她购物的狂热让人害怕,有时候可以一个晚上从卡里刷掉近8000块。买的都是重复的衣服和首饰,以及大堆的化妆品。可是她从不化妆,穿来穿去就这么一条破牛仔裤。
  你买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他问。
  堆积在家里,然后腐烂或者丢弃。她说。
  15 她在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她问他好不好看。
  他把那条裙子拿过来交给小姐,然后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她说,干什么,我还要试。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拉着她的手。她像生气的孩子,不断地扭动身体,发出尖叫。在百货公司门口,他放开了她的手,他说,你以为能填补吗?如果你告诉我,能够,你就回去继续购买。你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用物质是填不满的,你懂吗?
  不要让我看到你这么无助。因为我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会有犯罪感。
  16 他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17 回到家里,他扭开电视,洗澡,抽出一本茨威格的小说。他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沉闷的雷声。一场暴雨终于要预期而至。他看时间,是晚上11点钟。他拨她的手机,她已经关掉。他对自己说,睡觉吧,不要去想她。她会没事的。她只是有些孤独。
  他关掉灯。半小时。然后又扭亮台灯。他又拨电话,依然关机。他又关掉灯躺下去。
  18 黑暗中听到窗外滂沱的大雨,整个城市变成空洞的容器,只听到沉闷的大雨声音。他再次扭开灯,坐了起来。他找不到她。
  19 在刺眼的夏天阳光下面,他带着她走出超市。她的手里抱着一大袋子的沐浴露,彩色的瓶瓶罐罐,她抱着它们,像抱着玩具熊的孩子,落寞而满足。他说,我想我没有说错。你的眼睛不会笑。
  她说,你示范一个眼睛发笑的样子给我看。
  他说,不用。当你真正快乐的时候,你就会无师自通。
  她微笑。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笑容。除了眼睛。
  那一刻他想,他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或者说,他不会要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做妻子。他想起大学时去一个海岛的旅行。晚上他跟着同学去看夜空下的大海。那黑暗的潮水寂静而汹涌地起伏。那一刻,他惟一的感觉是恐惧。
  20 他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男人会爱她。
  他问她,有吗?
  她说,你说呢?
  21 他们站在淮海路的街头,夜色弥漫。周围是陌生的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他拿出555牌香烟,然后用手心护住火柴,看她叼着烟俯过来,火焰照亮她脸上漆黑的眉色和睫毛,一闪而过。她爱抽555。
  她说,我爱过的男人,都只抽这个牌子,很奇怪。
  两个人夹着烟,在大街上盲目地走。走到茂名南路的BLUE,那是他们最常去的酒吧。他们在石板路上走,那条颓靡的路,一到晚上就散发出情欲暧昧的气息。她在路上对他提起她喜欢过的一个男人。喜欢他10年,然后离开他。
  她说,所以我相信谁离了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爱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惨重。
  惨重的是什么。
  是心里的失望。她笑。他们看着一个涂着银亮眼影,穿着黑色吊带裙子的女孩,倾泻着丝缎般的长发,沿着阴暗的墙角走过来。附近的酒吧有许多这样的女孩,专门和洋人在一起。
  女孩在抽烟,经过他们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冷漠地飘过来,然后走远。
  22 她一定是个失望的女子。她说。和我一样。
  23 BLUE有写在黑板上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有年轻英俊的外国男孩做服务生,有破裂而不激烈的摇滚,有昏暗的灯光和一到午夜就挤得水泄不通的舞池。她落拓地坐在吧台边上,沉闷地抽烟。
  那是她最常做的事情,一声不吭,只是沉闷地连续地抽烟,直到把一包烟抽完,把台子上的冰水喝完,然后起身离开。他通常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如果她想到什么,她会凑过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对他说话。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她说,你认为什么样的男人适合我?
  比你大10多岁,学理工科的,会对你有无谓而盲目的放纵。他说。
  你呢,你认为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
  我的标准很简单,我只要她天真快乐,不要太聪明。
  就这样?
  就这样。
  她笑。她又回过头去抽烟。
  24 我碰到过一个男人,每次他碰到我都会对我说,他爱我。
  是吗,男人一般都只做不说。他们不愿意去承担说我爱你的责任。
  25 有时候是在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E-mail里面,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空旷的街头,他在对面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我的耳边,他说,我爱你。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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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幻灭事件(1)
 1 榛的房子租在上海西区的某条陈旧的马路边上。那里有颓败的旧洋楼,很老的梧桐树。夏天冒着热气的路面,覆盖着阳光斑驳的阴影。一条一条。车子很快地开过去了。阴影被揉碎。
  黄昏的时候,明亮灼人的天空,开始容颜模糊。这是榛喜欢的时段。那几天,晚上的风非常大,吹过来很白很大的云团,在深蓝的夜空中,像流浪歌手一样盲目而优美地经过.
  2 榛记得那天和蓝,是躺在一个高级公寓的草坪上看云。他们约在上海图书馆前见面。蓝在巴西烤肉店的门口,跟在长长的排队进去用餐的人后面,穿着白色纯麻的刺绣吊带背心和很旧的牛仔裤。远远看过去,像个无聊的孩子。趴在栏杆上,晃着赤裸的腿,嘴唇抿得很紧。
  3 这是榛熟悉的表情。在建京大厦的电梯上,他有很多次,看到这个从12楼进入的女孩,靠在电梯壁上,面无表情,神情疲惫。电梯里阴暗的光线,看过去是惨白的,照着她没有化妆的脸。她的皮肤很灰暗,眼睛周围一圈淡淡的青烟。那是长期失眠以及抽烟过度的反应。她不想有任何遮掩,就这样赤裸地丑陋着。
  除了漆黑的眉和长长的睫毛。我用的是兰蔻。她喜滋滋地对他说。兰蔻最好的眉笔和睫毛膏。她有风情的眼睛,形状秀丽。明亮,像熄火的煤一样,收敛的,摸上去会很烫。只是不会笑。
  即使你的嘴唇在笑,你的瞳仁却没有办法笑。他说。
  4 他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屈臣氏的沐浴品货架前,突然抬起头来,她脸上惨痛的表情。那一刻她像一个失望的孩子,面对着手里滑落被摔碎的罐子。破碎的刺耳的尖叫声,滑过她的容颜。她的手里抱着很多瓶沐浴露,草莓味道的,橙子味道的,海藻的,玫瑰的,浆果的……那里有不同的气息,相同的被覆没的泡沫。
  她抱着它们,微笑地走出去,穿越过陌生的人群,穿越他的视线,她旁若无人地走出大门,响亮的报警器鸣叫起来。保安冲过去扭住了她。所有的瓶子都掉在了地上,到处滑动。他看到她突然被惊醒般的表情,她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人群淹没了她。
  他挤了上去。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识。
  5 她激越而无助的叫声,像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胸口。一把迟钝的冰冷的刀,插入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
  6 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他们已经在电梯里邂逅了N次。
  7 当他穿过车流飞速掠过的马路,朝着灯火通明的巴西烤肉店,慢慢走过去的时候,他觉得她是路边被遗弃的孩子。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她有时候很陌生,而且遥远。
  她把头靠在栏杆上,弯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别扭的姿势,侧着脸微笑,看他靠近。她的辫子始终都是乱蓬蓬的,粗粗的长长的麻花辫,有点鬈曲和发黄。她把额头上的散发用发夹别上去,高高的前额看过去明亮而伤痛。
  你应该留点刘海,遮住你的大脑门。他说。
  8 不。我不喜欢遮掩,我要赤裸。我的爱,赤裸裸。她笑着,撇开他,独自向前面跑过去,张开手臂,晃着辫子。她会突然高兴起来。或者突然地不高兴。
  9 他们爬墙进入一处高级公寓的栅栏。保安在交接班的时间里,刚好没在。那两幢白色的,有欧式阳台的楼,衬着暗蓝的夜空,很有气势。
  他们找到了大草坪,大丛的蔷薇和月季已经快要枯萎了,散发出死亡之前辛辣的芳香。天空突然变得广阔。大朵大朵的云。清凉而猛烈的风。围墙外是黑色的树影和破旧的阁楼。风吹过的时候,树枝在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这是这个沉闷的城市和炎热的夏天,在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奇迹。两个人开始不说话。
  她在草坪上仰躺下去。她看着天,看着以颠倒的姿势倾斜的高层建筑。她对他说,我要看傻了。我会变得痴痴的。他躺在她的身边,草尖有些坚硬,戳在背上,但是久违的泥土气息让人呼吸顺畅。
  他说,也许你不相信,我还在写诗。大学的时候我参加诗社,工作以后,有时候我在出公差的飞机上写诗。我不想放弃诗歌。
  因为我相信,生活里有不会死亡的瞬间。
  她没有笑。她听他谈论诗歌的时候表情很严肃。
  她说,我理解。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她闭上眼睛,把食指靠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听听云走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远远的,几个保安走了过来。不好,有人来赶了。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跑吧。两个人飞快地跑出去,他很久没有这样的跑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沉重的声音。她一边跑一边尖叫起来。
  10 天空真蓝,他说,像一块天鹅绒。
  不对。她说,那种蓝,是得了伤寒的病人的脸。
  11 她在12楼的网站上班。整个夏天,她只穿牛仔裤和白色的刺绣吊带背心,光脚穿一双凉鞋。她会买很多一模一样的衣服,每天换着穿。
  12 他在她上一层的贸易公司做事,每天下班之前收到她发过来的E-mail。有时候只有一句话:今天下雨了,好像秋天,我喜欢。有时候是问他有没有空,她想请他吃饭,想让他请她看电影。
  这些简洁的直接的要求,他从不拒绝。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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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不知道(3)
 他与她走到地铁站。站在入口处,看着她沿着高高的阶梯走下去。风呼啸而来,把她的裙子吹得膨胀起来。她用手压着,一蹦一跳地下楼,毫无臃肿之态。回过头来,抬着被雨水淋湿的透亮面庞,对他微笑说再见。他相信她会说到做到。某天想好,她就会把孩子抱到他的门口,对他说,任,送给你。
  她始终都是快活着的,并且对这个世界毫无要求。如果有过惟一的一个要求。是对他。

而他是一个残疾的人,只是这样光耀明亮并且体面地生活着。只有她,穿越他的姿态,在他33年的生命里面,直接逼近,并让他看到了自己。
  她有丰盛寂静因此无限落寞的爱,而他因为清醒自知,一直活在没有温度的理性里面。他们彼此的寂寞并不因为共同而能获得沟通。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一个人活在黑暗里面。他听到她异常清晰的声音。
  他看着她消失在幽暗的地下通道拐角处。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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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不知道(2)
 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刺眼的白色灯光。并排坐在一起。他身上的粗棉外套的纹理触碰到她手臂上的皮肤。她用一个小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袖子。无限黯然。就这样,他听到她对他说,我想要个孩子。
  他怔了一下,说,什么?她看着他,清晰地说,我想请你给我一个孩子.
  他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做事情之前请先想想清楚。
  她说,我想清楚了。我的爱那么多,当然也有过失望。只是想有一份真实的能够信仰它的感情。我会重新去找份工作,养活我和他。我可以写协议签字给你,说明你没有一点责任。
  他突然愤怒了,大声地说,你一直想要什么就做什么。你所有的生活,都只想着你自己。
  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地铁,站在空旷的地铁通道里。她背着光,一张脸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面。他看不清楚她眼中是否有泪光,只记得她挺直了背脊,以异常清晰的声音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一个人活在黑暗里面。
  通道里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过。
  她失踪了一段时间。在朋友的圈子里消失。音讯全无。偶尔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沙美就说,七白应该离开北京了吧。她跟谁都没联络过。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书读得好,一旦工作就做得比谁都出色,人也聪明。就是时不时地会像烂泥一样地沉堕。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来吃饭。
  沙美顿了一下,还是对他说,任,我知道你一直帮她,对她很好。但有时候别人的帮,对她根本没有用。
  他看着沙美。她15岁的时候,母亲被入狱判了无期。她是在她母亲病死之后,认识了比她大20岁的法国人,跟他去了巴黎。
  是犯了什么罪?
  她母亲杀死了她的继父。
  他停在了那里。沙美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背,每个人的生活最终都还是自己选择,自己面对。不要担心她,她所做的就是她所需要的。
  他收到她发给他的电子邮件。是在四川乡城,一个高原小镇的网吧里给他写的信。她说,任,四川和云南现在还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芜无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长途客车爬行在海拔4700多米的高山悬崖边缘,有好几次觉得似乎马上就会在冰雪覆盖的崎岖道路上直摔下去。常常凌晨四五点起来赶早班车,深夜的时候抵达又一个荒僻的地点。不记得经过多少个只能一期一会的村落和小镇。我只知道,我非常寂寞。
  他没有回信给她。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有个女人了。很疲倦。是清晰的感觉。写信给素行,让她来北京。素行是少年同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广州做IT,是洁净收敛的女子。认识他20年,等了他10年。是相信耐心最终会有回报吧。而他终于是在这个冬天松了口。
  现在想来,又有什么是必须要坚持的呢。他不知道。或者这33年的坚持,原本也就是借口,只是因为自己对爱的胆小懦弱。虽然在别人的眼中,这样优秀的男人不结婚,肯定是因为对爱太过理想主义。只有他自己明白,一切都并非如此。
  只是他突然感觉非常疲倦。
  素行一到北京就完全介入他的生活。给房间换了窗帘桌布,铺了木地板。晚上下班回到家里,有热汤热饭,餐桌上用瓶子插着大束深蓝雏菊。身边有了柔软温暖触手可及的肉体。爱到最后是不是彼此适用就够了呢?
  他只是从不带她见他的朋友和同事,不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同居关系。好像这是最后一种坚持。好像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干净对感情的期许。他对她也没有任何诺言。但她知道,他叫她来,就不会轻易叫她回去。素行与七白。后者的坚忍,肆意和锐利,不是他所想选择的伤害。他非常清楚。任浩树就是这样想好了才会去做的男人。
  两三个月的午后,她又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她在他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咖啡店里。
  他下楼,看到外面在下雨,她瑟缩地站在咖啡店门口的墙角处,穿灰绿羊毛开襟衫,里面是蔷薇红的宽身绸裙,光脚穿着一双脏的绣花拖鞋。一大把干燥浓密的黑发在后脑扎着髻,还是乱糟糟的。只是脸上一点妆都没有了。他说,天那么冷你为什么不进去先坐着。她讪讪地笑,我身上连买一杯便宜咖啡的钱也没有。
  他带她进去。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他买了大杯的热咖啡,水果沙拉,还有鸡丝凉面,她兴致勃勃地全部吃完。然后执意地在角落里点了一根烟,偷偷地抽起来。
  他看着她,看到她脸颊和鼻梁上的胭脂红斑,皮肤黝黑而粗糙。她说,被高原的阳光晒的。晒得脸都肿了,晚上睡觉就像发烧一样滚烫。我在那里住了近半年。
  他不说话,依然看着她。她有些索然,用手搓着裙子,终于抬起脸来说,任,我怀孕了。
  我现在非常需要钱,想让你帮我把那套公寓租出去。
  他说,好。我帮你找一家可靠的中介公司。如果你现在有急用,我可以先给你一些钱。
  她急忙说,不用,不用。我会想办法找到工作,而且孩子也会等大半年之后才出生。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的父亲呢?
  她说,管他干吗。他是我的孩子。
  伸出手来摸他的脖子,微笑着,放心了,不是你的孩子。任,听说你现在有女人了,是不是真的。他说,是。是真的。那很好啊,以后我的孩子出生,如果实在养不活,可以送给你们。哈哈哈。真好。她突然又非常高兴,大声地笑,满脸天真的小纹路。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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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不知道(1)
 他认识她的时候,是去年的冬天。晚上一圈人聚集在钱柜KTV,她坐在靠墙角的红色长沙发里,左右一手各搂着一个男人,跟着别人大声地唱伍佰的《挪威森林》。我不喜欢伍佰,因为他长得不好看。乐曲停止的时候她喧哗地站起来说话,笑得颠颠的。
  于是他听到她的声音,甜美清脆的童音,带一点点尖,像某种兽类。穿一件白色印度细麻衬衣,很脏的球鞋,脖子上戴着镶石榴石和珍珠的旧银项链。一大把干燥浓密的黑发在后

脑扎着髻,乱糟糟的,非常邋遢。也不化妆,只在嘴唇上涂有湿漉漉的唇油.
 沙美说,是七白啦。她今天第一次来。她那时候在和他的一个朋友谈恋爱。
  一整个晚上他坐在离她最远的沙发末端。也不唱歌,只是默声喝酒。有人说,任浩树是我们这里真正的酷男人,就是能够做到不发声。他说,有点累了。而且我也不会唱歌。然后他就跑进跑出,给人家端可乐拿点心。在过道里他点了一根烟,听着周围的寻欢作乐的浮浪,心里索然。
  那年他33岁。在IBM里任职,刚刚开始又往上升。工作压力不是问题。他在北京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只有一帮偶尔在一起吃饭和唱卡拉OK的伙伴。生活中的寂寞却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
  她在半途跑出去打手机,进来的时候要挤过他的位置才能回到原位。突然弯下腰来对他说,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嘴唇长得非常好看。我不相信你会唱不好歌。
  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夹杂着苔藓香水味道混杂着扑到他的脸上。他看到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她就嘿嘿笑着纵身一扑,跳进沙发里面去。
  他不常参加这个圈子的聚会,只是偶尔,但每次她都会过来吃饭,一起玩,只是从不付账,因为没有钱。渐渐知道她多一点。曾经在巴黎住过很长时间,学过电影和油画。在结束了一段短期婚姻之后就回到了北京。带回来的钱刚好付掉一套单身公寓的首期。也曾在一家法国汽车公司工作过,拿着高薪,但很快又辞职。
  始终不喜欢工作,只喜欢谈恋爱。
  她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及一贯纯真的姿态,和圈子里或圈子外的男人谈恋爱。又的确是非常穷及窘迫,从来没有过稳定的感情及生活,但毫无愧色。
  几乎所有稍微英俊一些的男人,她都会喜欢。即使那些男人穷,脾气坏,而且隐瞒着在外地的妻子或女友。每一次恋爱,姿态投入,奋不顾身,惊天动地。并且心无城府地享受快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乐的女人,笑起来满脸都是天真的小纹路。
  因为她,使他相信爱也许不是魅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一个喜欢谈恋爱的人,会比一个出色的人,更容易获得机会吧。她就是这样一个危险分子,鲜活激烈,身上有遵循本能的力量。就像他第一次听到她声音的感觉。她像一只兽类。
  沙美就常说七白和他是两类完全对立的典型。他是自控及节制的人,有专业领域的职业,闲来喜欢阅读及古典音乐,一个人去游泳。偶尔出来聚会,对身边的人总是温和有礼并保持适当距离。
  像任这样出色的男人居然一直没有女人,谁能相信。沙美一次在饭桌边当着众人提起。七白已经有些喝醉了,两颊有胭脂的醉红,依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地说,我相信。因为他太试图让自己变得强大,一直自卫,所以他已经没有爱的能力。
  那时候她又在失恋的过渡期,穿着一条红色的绉丝裙子,画土耳其绿浓眼圈,总是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哭。又到处问别人借钱,朋友们只是忍耐她的放纵,不爱搭理她。只有他,深夜开车送她回家。
  她的旧男友就等在公寓门口,一看到她,二话不说就扑上去掌掴她。他就与那个男人打。女人即使再罪孽深重,他也见不得男人动用暴力。出手很重,男人走了,他的额角也被撞破,满脸是血。她清醒过来,让他进去洗脸。他拒绝,站在她的门口,看她被打得肿胀的脸颊。
  他说,你所谓的爱的能力,能带给你任何幸福吗?
  她说,我心里有感情需要交付给别人,即使受到伤害,也承担得起。而你却没有这种感情,也没有这种承担的能力。
  他觉得胸口有细微碎裂的声音。是怜悯还是在嘲讽自己?他不能解释这种感觉。于是转身下了楼梯。
  突然好像又比在一起的朋友们稍微靠近了一些。她有时候来找他,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小公寓里,自己也不会收拾,电脑桌上总是有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和脏的咖啡杯子。她帮他洗衣服,把白衬衣和袜子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跪在地上擦地板。做完之后就躺在沙发上看恐怖DVD,喝红酒,抱着一罐子巧克力糖吃。
  他通常去超市里买了螃蟹、虾、鲜带子和贝壳,在厨房里慢慢地熬一锅海鲜粥给她吃。他只会做这个。厨房的小木桌子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他在一边写工作报告。两个人在一起话不是太多。他们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并没有敞开心扉。虽然那些过去也许是极其重要的,并影响着持续的生活,但又有什么理由去深究呢。
  她29岁生日那天,他陪她出去看天安门。一起站在地铁站里,夜晚9点半,隧道里亮着寂静的橙色灯光。突然她说,我们好像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吧。真的很不喜欢北京。
一個人太具備感情,必定會自傷的,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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