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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西決。

本帖最后由 ‘景子.。 于 2010-1-18 11:05 编辑

                                             《最小说》热载的家庭伦理故事:西决。

簡介:《西决》以郑氏家族中唯一男孙-郑西决为主要人物线索,从大家庭的角度出发,讲述了在现代都市里的郑氏家族中,生活在不同家庭和家境中的四个堂兄妹郑西决、郑东霓、郑南音、郑北北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学习、生活和情感不断改变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兄妹亲情、家庭矛盾、爱情坎坷、成长感动等一系列荡气回肠的动人故事。

                    作者:笛安(最小说签约作家)                      出版:长江文艺出版社。



(一)待你归来。

     我们家乡每年年初都是寒冷的。感觉隆冬一直都没有过去,也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了。冰冷的空气,清晨藏蓝的天空,还有下午4点就开始涌上来的暗沉沉的暮色,都会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时光流逝得非常缓慢的错觉。这便是冬天的好处。冬天里,一个人的心是静的。不像炎夏,从空调屋子里走出来,一抬脚便掉进地狱的火炉里。人整日汗流浃背,觉得自己怎么洗都脏,因此活得咬牙切齿。不大容易维持平静从容的表情。所以我们家的人,都比较喜欢冬天。

  在这个因为清冷所以安然的北方冬天里,我的堂姐郑东霓在算计她那个身处美利坚合众国的倒霉男人;我的堂妹郑南音像很多人一样,被突如其来的雪灾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广州火车站;我是郑西决,爷爷唯一的男孙,我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陈,只不过,在这个冬天里前所未有地焦头烂额;在我们年轻的小婶的肚子里,沉睡着我们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郑北北。

  你猜对了,这是一个关于我们兄弟姐妹的故事。东霓,西决,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总是要和一些人发生非常深刻的联系。我们四个就是如此。东西南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血浓于水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也说不清的。

  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开着三叔的车路过龙城广场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三叔的女儿,我们大家的宝贝郑南音。当时这个丫头差两个月满十八,属兔,从来不喜欢别人叫她端庄做作的大名,要大家叫她郑小兔。把MSN、QQ的签名全部改成这个。在家里,有人叫她郑南音的时候,她势必装作没有听见。这么小的一件事情足以看出,这个丫头任性、装疯卖傻,喜欢向任何人撒娇,因为她拒绝成长。不奇怪,很多幸福家庭的宝贝女儿都会如此。我有办法整她,因为她是我的学生,我可以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叫她郑南音。尤其是在我叫她回答一些我料定她答不上来的问题的时候。我面带微笑,嗓音和蔼,然后大义灭亲地把“郑南音”这三个字抑扬顿挫地喊出来。郑南音同学于是怨恨地盯着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眼神带着钩子。这简直成了我无聊生活里的一大乐趣。

  扯远了。当日我看见郑南音,或者郑小兔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T恤上印着硕大的李宇春的头像。她们一群女孩子站在那个长长的横幅下面:“龙城李宇春歌迷会”。当时我真以为自己眼拙,然后把车开近了一点。这下没有疑问了,因为我家郑小兔小姐正拦着一个过路中年男人绽开她的无敌笑容:“叔叔,借您的手机给李宇春投个票行吗,求您了叔叔,这很重要。”此情此景,简直惨不忍睹。让人联想起东洋鬼子的“援助交际”。看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求到自己头上,“叔叔”自然是十分受用,于是欣然把手机递给了郑小兔,顺便在郑小兔专心致志地投票的时候问她:“小姑娘几岁了?哪个学校的?”郑小兔于是扬起脸,又是粲然一笑:“快十八了,龙城一中,高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她居然学会了把自己说话的声音和腔调调整到一个微妙的分贝上,冒充莺声燕语。换言之,这个家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并且已经懂得了用自己的性别达到某些目的。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看周围没有交警,于是把车靠边,愤怒地按了喇叭。

  “郑小兔,那个帅哥是谁呀?”她身后的一众“玉米”们开始起哄。我家郑南音语气十分惊悚:“是我们老师。” 她没说错,只不过她没有说出我的另外一个身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二字一出,这群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小鬼神色果然立刻收敛了不少。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集体倒退两三步,那一瞬间我自我感觉简直膨胀到了极点,活了二十几年,总算是体会了一把做统治阶级的感觉。
郑南音小姐十分娴熟地关上车门,把安全带拉下来,抹一把前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得意地跟我说:“哥哥,今天我的成绩最好。”见我面露不解之色,她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们大家集体上街给春春拉票,我拉的票数最多。其实就是应该拦住三十几或者是四十几岁的叔叔,说几句好听的,用他们的手机投票。他们一般都不会拒绝我的。”我在心里惨叫了一声,这种行为完全就是出卖色相。

  “郑南音同学,一个月以后你就要高三了。”我正襟危坐。

  “郑西决,你真的,真的是——”郑南音气急败坏地搜索着词汇,难为她,这家伙语文成绩一向不怎么样,“你别像个旧社会的姨太太好不好?”她突然灵光乍现,眼睛也跟着亮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扶了正,就忘了自己什么出身了,成天骂别人是狐狸精。”

  “别管我什么出身。我现在是郑老师,可是你呢,你就是郑南音同学,有种你就当着教导主任的面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说真的,若是不能经常看见郑南音这种气急败坏的表情,生活的乐趣真的是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郑南音用力地摇着她美丽的小脑袋说:“哥哥,你不过才当了一年的老师。可是你看看你这副嘴脸吧,好像你生来就是剥削阶级。”

  为了充分显示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用来掩盖郑南音的抱怨。我让我的U2醉生梦死地响彻这个小小的空间。开车的时候听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恍惚间我就会觉得音乐声不是来自车里,而是来自车窗外面那个看似跟你没有什么关联的、熙熙攘攘的城市。我想我是老了,打死我,我也接受不了那个让我家郑南音心醉神迷的李宇春,都说她集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阴柔于一身,可是让我说,我除了发现一个女人的长相也可以奇迹般地酷似姚明之外,没看出任何其他的优点。郑南音的妈妈,也就是我的三婶,在听我说过这个结论之后曾经非常认真地跟我说,这话千万别在郑南音面前提起,否则她会跟我拼命。

  三婶是个好妈妈。我感慨地想。不知道郑南音自己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人这么在意她的想法和感觉——哪怕是不理解也要尽力维护,这是多大的福气。

  “郑西决,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郑南音的声音比先前略微安静了一点,斜着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想要做媚眼如丝状,但是没掌握其中要领,像个需要矫正斜视的可怜儿童。

  “坏的。”我回答。

  “就知道你要先听坏的。” 郑南音叹了口气,“我妈告诉我说,大姐头要从北京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车,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

  “郑东霓。”我想也许有事情发生了。

  “嗯。”郑南音点头,“今天中午,我妈告诉我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听说她好像要跟一个男的去美国结婚,大伯和大妈都不同意——”

  然后她就尖叫了起来:“你想死啊郑西决,你干吗要上南九路?你不知道南九路过了5点不能左拐吗?”

  “大不了我从云锦巷穿出去,你喊什么。”我说。

  “回头咱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让她好好给咱们讲讲。”

  “郑南音,是我们俩出去吃饭,没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补习班上课。”我恶毒地更正她,“现在说好消息。”

        “好消息是,”她郑重其事,“我恋爱了。”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噩耗。

  或者我有必要讲讲我的家。我的家庭比别人的略微复杂一点。主要人口包括:我的三叔、三婶、郑南音和我。我没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是郑南音的二伯二妈,死于我十岁那年。因此,十几年来,我在三叔三婶家长大,和郑南音稀里糊涂地分享着她的爸妈以及这个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这个家伙智商低,从不跟我计较。除了我们四个之外,还有一个常常来蹭饭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学教书,他教语文,我教物理。爷爷有四个儿子,因此老爷子早早地就决定要把“东西南北”四个字嵌进四个孙子辈的名字里。我小的时候总是听爷爷说,最小的孙子,也就是小叔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叫北北。谐音就是“贝贝”。可惜,小叔没有孩子,更糟糕的是,他是一个离婚多年的老单身汉。我们的爷爷在三年前死于睡梦中,有生之年,他都没有看到他的郑北北。
几年前,这个家里还有第五个人,就是我们的大姐郑东霓。她的情况更为混乱,有时长住,有时短住,有时和小叔一样只是来吃饭而已。如此这般,她做三叔三婶家的编外成员直到她考上大学为止。为什么?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郑南音的大伯大妈,是一对千载难逢的极品夫妻,崇尚暴力,热衷于侮辱对方。他们俩的吵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夫妻拌嘴,而是真正的搏斗。只要你见过一回,你就会相信,这两个人对生活源源不断的热情,恰恰来自于长年累月的相互攻击跟诋毁。我记得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东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个爷爷的孙女儿,可是,人真是有命的。”

  女人,碰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时候,就喜欢把命运、缘分之类的东西搬出来当后盾。她们擅长不问原因地接受现实。奶奶如此,三婶如此,连现在只能算是半个女人的郑南音也在一夜之间沾染上了这个嗜好。命运,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说服我的东西。但是我不否认,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妈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大伯为人远比三叔豪爽,无非是喜欢多喝几杯;大妈漂亮,还总是喜欢跟我们这几个小孩子没大没小地玩闹,可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一瞬间就可以跳起来面目狰狞地拼命,一直厮杀到地老天荒,满室狼藉。我同样不明白,记忆中,我的爸爸妈妈看上去也是一对普通人,但是,但是我们全家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默契地不去谈论他们的惊人之举。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其实没什么难的,如果要我来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觉得四个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们相爱。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他们两个都偏瘦,并且苍白,有种夫妻相。十岁那年冬天,天气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们带我到公园去玩。在一片苍灰色的寒风中,爸爸突然提议,我们三个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爸爸跟我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互相来暖手。说这话的时候,妈妈抬起被冻红的脸,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视一笑。

  三天以后,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设计院里。他从来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听说,他们来到我家告诉我妈妈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妈妈只是沉默了一下而已,然后她就笑了,说:“我去厨房给你们冲茶。”客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暴风雨前的寂静,我妈妈也未免太寂静了一点。就在几位客人不知所措的这几秒钟里,我妈妈干净利落地从厨房的阳台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楼。我就这么变成了孤儿。

  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死相随了。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至于那个十岁的孩子,就像是这场精彩的大戏中间插播的广告,大可忽略不计。

  三婶一开门,我就听见了屋里传出来郑东霓无所顾忌的大笑的声音。

  “东霓姐姐,东霓姐姐——”郑南音英勇地冲进去跟郑东霓拥抱。

  “我想死你了,郑小兔。”郑东霓恐怕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自觉自愿叫她郑小兔的人。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俩像和面一样把对方捏来揉去,叹为观止,女孩子虚伪起来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个月以前才见过面,平时也断不了电话、网聊什么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以示姐妹情深。

  郑南音终于被三婶轰到房间里去换衣服。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郑东霓笑吟吟地看着我,点点头:“郑西决,你越来越帅了。玉树临风。”

  “别跟我来这套,假惺惺的。”我笑。

  “扫兴。”郑东霓把头一偏,栗色的卷发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胸前,“我本来等着你说我才是越来越漂亮。”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老奸巨滑的女人。”

“再敢说我老,我把你耳朵割下来混着蒜蓉清炒。”郑东霓像小时候一样扑上来拧我的耳朵,她总是能想出来这种又形象又恐怖的话。也不知道这种天赋是不是她父母的遗传。

  “他是说你老奸巨滑,又不是说你老,你怎么听不懂成语?”我可爱的小叔从厨房里走出来帮我,“你不过才27岁,都嫌自己老,那我岂不是该入土了?”

  “小叔!”郑东霓咬牙切齿。然后房间里传出来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嗓音:“小叔,国家早就不准土葬啦——”

  “胡说八道些什么。”三婶在厨房里面笑着骂。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由衷地觉得幸福。

  郑东霓当然是越来越漂亮,只不过我从来不肯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一点。虽然三叔三婶一致认为她还赶不上年轻时候的大妈,可是从小到大,上赶着奉承她的人足够从我们家门口排队排到龙城至北京高速公路收费站。只可惜漂亮女人大都精明,一眼就看得到自己的实际利益在什么地方。早已对甜言蜜语、烛光晚餐之类的花拳绣腿免疫了。

  我到厨房去,帮三婶的忙。郑东霓已经钻到郑南音的房间去了,她千里迢迢给郑南音带来了好些新衣服,她们俩的聒噪声可以打败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实在厉害。

  “帮我把蒜瓣切了就行,”三婶说,“一会儿你打个电话把陈嫣也叫来吧。”

  “不用。”我说。陈嫣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叔三婶见过她很多次。

  “她现在也不算是外人了。”三婶把我手上的蒜瓣拿去下锅。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知道郑南音一直都不喜欢陈嫣,难得的,今天东霓回来,她这么高兴,没必要扫她的兴,高三一来,这可怜的孩子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三婶叹了口气,一语道破:“南音不懂事,你还要纵着她。你只不过比她大五岁而已。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笑笑:“五岁已经很多了,三婶。”

  我希望南音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都不要把看别人的脸色当成自然而然的事。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愿意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和郑东霓这两个基本没有童年的人,就让郑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长些,替我们赚回来吧。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样的父亲在,还用我班门弄斧。

  终于开饭,大家坐好。照例说几句该说的话,比如给郑东霓接风洗尘,鼓励郑南音在高三这一年里好好学习。然后大家一起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股票,房价,以及邻居家的绯闻。没有人主动触及敏感问题,比如郑东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个她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结婚并且漂洋过海。饭桌上不说并不代表永远不说。三叔小叔会在吃完饭之后把郑东霓留在客厅里晓之以理,三婶会在厨房里或者卧室里对郑东霓动之以情。连郑南音都算上,我们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饭桌上的谈笑风生得以顺利进行。稍有冷场,一定会有人找到更不着边际的话题来让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你这次回家,住多久?”我问郑东霓。我也忘记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我嫌肉麻。

  “三个月。”她对我笑,“可能中间会回去两三回,我把两个店都卖了,还有些手续上的事儿。”

  “这么好——三个月!”郑南音欢呼,随着这欢呼,她颤颤巍巍夹起来的那一大筷子葱爆羊肉全部掉回了盘子里。

  “南音。”三叔忍无可忍,“姑娘家,吃也没个吃相。”

  “姐姐回来住三个月,你也不准跟着疯。”三婶帮腔,“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忘了从现在起,你就没有周末了。”

  我和郑东霓暗暗相视一笑。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她准备做什么,我和南音永远的立场便是助纣为虐。
“东霓,”小叔喝干面前的啤酒,慢条斯理地说,“抽个空,回去看看你爸妈。”

  郑东霓没有表情地说:“知道。”

  当然,我也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们都知道。

  骨肉至亲之间,如果彼此仇恨,会是怎样的?若你没体会这种感觉,是种运气。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滋味,你就去问郑东霓。那一年,她只带着一只小小的箱子远行。她的父亲,我们的大伯,醉醺醺地盯着正在整理行李的她,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

  她不理睬。大伯说:“我最看不起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其实这么多年了,大伯他总是醉醺醺的。

  郑东霓扬起脸,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

  然后她笑了,她慢慢地说:“我最看不起那种明明自己是滩烂泥,还要逼着别人和他一起烂在泥坑里的人——比如你。”

  大伯暴怒地盯着她的背影,眼睛血红。

  我忘不了,那一年,她对我说:“你知道吗?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1000美金的小费。要我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有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

  如今,她笑盈盈地环顾这个房间,这群闲话家常的亲人,就好像这原本是她的生活。只不过,她眼睛里那种凌厉的潋滟最终会出卖她。她的风情万种究竟是怎样堆砌起来的,没人知道。

(二)你的终点很遥远。

  生活终究是在按部就班地滑行着。

  万恶的高三终于来临。夏天却还没有完全过去。郑东霓就在郑南音的房间里安营扎寨,晚睡晚起,悠闲自在,整日敷着面膜熬电话粥,气死了水深火热之中的郑小兔。

  至于我,因为工作时间不够长,没有资格去教高三,会在九月份的时候教高一新生。郑南音这家伙总算找到了打击我的理由:“我们现在的物理老师,讲课讲得比你好一百倍。”

  龙城的八月末,已经有了凉意。尤其是清早的时候。八点钟左右,我站在厨房里磨豆浆。心里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而一片澄明。柔软清丽的阳光里面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萧条。站在这样的阳光里面,会有微风拂面的错觉。家里人上班的上班,公主殿下上学,大多数时候,只有还在假期中的我和郑东霓两个人。

  然后我就听见了郑东霓的歌声。“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郑东霓学王菲是可以乱真的。唱歌,曾经是她吃饭的家伙。

  她关上冰箱门,对我微笑:“早上吊一吊嗓子是好的。我自己都觉得我宝刀未老,完全不减当年。”

  “走过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说,“27岁就可以话当年。”

  “那当然。” 她骄傲地把脖子一梗,“谁都像你,当年坐着学牛顿三定律,现在站着教牛顿三定律。无聊。”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我犹豫了一下,比较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她一愣:“偶然。去年夏天他放假回来,跟着什么熟人到我店里来。然后他就来约我了,后来他回美国去,我们保持联系。再后来,他说他想结婚,我说,我也想。”她有点狡猾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看上他什么?”

  “我从来没有看上他,我只是不讨厌他而已。”她静静地把豆浆倒满两只杯子,“最近我的品位变了,突然喜欢上学历高的男人。他很单纯,我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他就跟你一样,从来都没有从学校里出来。在国内的时候就是读书,去美国还是读书,读完书就留在学校的研究室——活了30年,念了二十多年的书。热带植物博士——”郑东霓笑了,“这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

  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第一,我的堂姐长得很像热带植物;第二,那个男人在美国小城里憋疯了,偶然看见了一个精明利落的城里女人,丝毫不能让他联想起原始的热带植物,于是决定非她不娶。

  “郑东霓,”我叹了口气,“跟你说,我也有同学出去留学或者陪读。辛苦得很,尤其是美国的那些小城市,一到节假日,大街上静得像坟场。你不是耐得住那种寂寞的人。他没有多少奖学金,粗活累活都是你的——我不是指洗衣服做饭,还包括搬个梯子刷公寓的天花板。去超市买十几公斤的东西回家,要么开车,要么像骆驼一样自己搬回来,你以为你还能像在家里那样挥手打辆的?做梦。”

  “你是说我吃不了苦?”她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是说没有必要。”

  “别小看我,郑西决。”她把头发全部握在掌心里,有点恶狠狠地扔到脑后去,“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在新加坡唱歌的那几年,我有时候一晚上跑三个场子,白天还有别的工要打,和四个女孩子租一个房间,什么脸色都看过。你真的以为你姐姐回来开店的本钱是靠什么有钱的男人?我倒想,可是到哪去找那么傻的有钱人?你说对不对?”

  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有和她对话的资格。郑南音是对的,我只不过才做了一年的老师而已,我就以为自己天生适合规劝别人。我凭什么来说三道四呢?我甚至像所有无关痛痒的闲人一样,暗暗揣测过她的钱来自某个,或者某些男人。

  郑东霓是在18岁那年去新加坡的。她才大一,连第一个学期都没有读完。她在大学所在的南方城市里认识了她的第一个男人,一个新加坡的酒吧经理,于是就下了南洋——多古老的说法。四年以后她回来了,在北京安顿了下来,当她的大学同学苦苦地从一个招聘会奔赴另一个招聘会的时候,她成了服装店的老板娘。

  没错,我们的姐姐跟着她才认识几天的男人去做天涯歌女的时候,跟郑南音一样大。我奶奶早就精炼地总结过了,人是有命的。

  “郑西决,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她托着腮,无限神往。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她只不过是在回忆而已,“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1000美金的小费。要我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有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

  她早就给我讲过的,但是她忘记了。

  “你想一雪前耻,所以想嫁给——学富五车的‘热带植物’?”

  “当然不是。”她大笑着过来揉我的头发,“我想赚钱呀。我现在的店生意再好也只是衣食无忧而已。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出去看看,看看我还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

  “你现在赚的不够多吗?似乎比我多很多。”

  “都跟你比,社会还用不用进步?”她冲我翻白眼,“胸无大志。”

  “我是胸无大志。”我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待在龙城,教一辈子书,然后照顾三叔三婶,小叔,当然还有你爸你妈。等你和郑南音都远走他乡,并且婚姻不幸的时候,帮你们支撑好这个大本营,好让你们随时回来养精蓄锐,再战江湖。”

  “贱嘴。” 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意外,“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有志向,是继续做这个家里的‘三叔’。”

  “没错,就这么简单。要是我真的能做得像三叔一样好,是我的荣幸。”

  “为什么?”她问我。

  “郑东霓,”我说,“你不是孤儿,你永远不会明白。”

  “我和孤儿有什么区别?”她仓促地一笑。

  郑东霓的婚事,就这么成了定局。——我这个说法并不确切,准确点说,在全家人反对无效只好对她表示祝福的时候,她才宣布她和热带植物在法律上已经是夫妻。她这次回家来只不过是来办签证需要的手续而已。大家恍然大悟,更加无话可说,只好团结一致地帮她准备所有申请签证的文件,以及行装。也不是全家人吧,不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小叔的点评最为幽默,当他听说了郑东霓老公的专业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说:“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热带植物,也是好的。”郑南音在一旁笑得差点断气。
三叔只是对她说:“一切当心。别勉强自己,不习惯就回来。”我记得三叔在郑东霓执意要休学去新加坡的时候,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郑东霓在这个家里地位有点微妙,因为没有人把她完全当成孩子来镇压,她又不可能和长辈平起平坐。所以,有些时候,三叔跟她说话的语气异常尴尬,常常是连称呼都省了。这一切的源头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吧,很多年前的郑东霓是个让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的孩子。比如说,那个下午,那个我和郑南音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下午。

  那时候,我九岁,郑南音还不到四岁。那明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三叔带着我们俩去大伯家,说是要拿什么东西。

  可是走在楼道里的时候我们就听见门里面有隐约的争吵声。三叔见怪不怪,还是敲了门。大伯来给我们开门,没有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除了头发有点乱,看不出争斗的痕迹。他知道我们什么都听见了,我也知道他知道我们听见了。他毫不在意,对大妈说:“去倒茶。”大妈斜靠在沙发上,恶狠狠地看着他。那时候大妈还年轻,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他们总是这样,争斗的时候,旁若无人。大妈突然间微笑了,嘴里耳语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倒茶?”然后妖娆地站起身:“好,倒茶。”说时迟那时快,大妈举起暖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简直是董存瑞的炸药包。她一边微笑一边大喊,脸上的表情因此变得扭曲之至:“我他妈恨不能乱刀砍死你,你叫我倒茶?你叫我倒茶?我操你妈!”三叔扑上去拦住了大妈,就在这个时候,大伯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暖瓶捡起来,不紧不慢地把瓶塞打开,最后,把里面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板上。热水,还有破碎的壶胆。像是一面镜子的碎片,清脆地坠落下来,一片炫目的银白色琳琳琅琅地铺满陈旧的地板,热水的白气开始缓慢蒸腾,让这屋子顿时鬼魅横生。

  然后,大伯就像魔术师那样,伸手往地下那么一抓,一把银色的壶胆碎片就像一尾银鱼那样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烫不烫,谁知道,反正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怡然自得。他轻而易举地就从三叔手里把大妈抢过来,驾轻就熟,然后,把那捧银色的碎片塞到她正在喊叫的嘴巴里。他几乎是兴奋地:“咽下去,我叫你咽下去。臭婊子我倒要看看是谁整死谁——”大妈闷在嗓子里的挣扎声变得沉闷而嘶哑,但是依然拼了死命地挣扎。

  我说过了,他们俩在折磨对方这件事情上,天赋异禀。

  郑南音“哇”地哭了。像只吓破了胆的小兔子那样瑟缩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抓起她颤抖的小手,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也胆战心惊。我低下头才发现,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郑南音粉嘟嘟的小腿流下来,弄湿了她粉红色的小裙子。于是她哭得更加可怜——她不到四岁,可她比某些成年人懂得羞耻。

  三叔放开了大妈跟大伯,飞奔了过来,把郑南音一把抱起来。时隔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三叔的眼睛扫过他们俩时,脸上那种彻头彻尾的嫌恶。三叔拍着郑南音小小的脊背,几乎是慌乱地说:“南南,乖乖,不怕,不怕。”然后三叔腾出一只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不管了,谁想死就让谁去死。”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激动,几乎是推搡着我到了门口。就在这个时候,郑东霓打开她小屋的门,走了出来。

  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了种说不出的端庄。她高傲地仰着脸,踩着一地晶莹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一言不发。我不会忘记她那时候的眼神,若无其事,冷若冰霜,就好像眼前那对厮打嚎叫着的男女是样没有生命的东西,比方说,一个指示牌,一个路标。我的大伯大妈却顿时安静了。大伯气喘吁吁地,颓然松开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妈一边哭,一边把嘴里的碎片吐出来。有一抹刺眼的血迹挂在她的嘴角,是战败了的,肮脏难看的旌旗。

接着,郑东霓慢慢地走向了我们。那个时候三叔已经站在了门外,一只手抱着郑南音,一只手拖着倒霉的,还有一只脚在门里面的我。郑东霓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跄地推到了门外面。然后紧紧地握着门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

  我清楚,她听见了三叔那句充满了愤怒甚至是蔑视的“谁想死就让谁去死”。

  郑东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听见了。

  三叔放开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几乎是迟疑地说:“东霓,跟三叔走,三叔带你们去看电影。”

  郑东霓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摇头。固执地后退着,想要挣脱三叔的手,尽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几号。别人的眼睛里面只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她不一样。她的目光深处有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任何声息。

  三叔继续抓着她的手臂,她继续挣脱。而我,就在旁观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几秒钟之间,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都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比如难以启齿的歉意,比如无地自容的倔强,比如无法化解却可以忍让的温柔,比如一起经历过羞耻和仇恨之后的才会出现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终,是三叔先放弃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长叹一声:“东霓,你这个孩子。”郑东霓没有表情,她只是说:“三叔,你们走吧。别管我们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湿了,赶紧给她换,不然会感冒的。”

  印象中,从那一天起,在这个家里,郑东霓不再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像大人训斥孩子那样训斥过她,哪怕是在她闯祸的时候。

  如今,在我静静地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许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来时候的梦境。然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管郑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来郑南音的ID是我们大家的集体创作。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来。不过有时候,回忆就是这样的,一点逻辑也不讲。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郑东霓,还有郑南音,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曾存在过。我还以为,郑南音应该早已忘记了,她那个时候毕竟只有三岁零五个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郑南音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们俩待在家里的时候,听见楼上不小心把什么东西从阳台上弄掉了,摔在楼底下的水泥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郑南音顿时跳了起来,藏在我的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乱地看着我,她说:“哥哥,他们把热水瓶的壶胆弄碎了吗?”

  于是我就知道,她没忘,一天也没有。

  仇恨,是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来当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赠送的礼品盒,打开它们,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

(三) 候鸟和飞蛾。

  转眼间,已是深秋。

  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

  可是遗憾的是,我还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遇见陈嫣。然后,开始了一段我迄今为止维持了最久,并且最为认真的感情。

  郑南音总是缠着我问,我到底喜欢陈嫣什么,尤其是在她自认为她谈了恋爱之后。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样,我不是语文老师,我的表达能力不算很好。

  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人们都相信的那种爱情没有理由的说法,我不认同。或者,我们学科学的人总是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若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的能力不够,而不是它原本无解。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但是很遗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

  陈嫣当然也问过我,为什么追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人长得漂亮,心肠也好。这似乎是很个很无耻的答案。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是在大学里的龙城同乡聚会上认识陈嫣的。我是物理系,她是经济系。其实陈嫣绝对算不上是个美女,而且她的衣服和发型都没有任何夺目之处,脸上的表情也总是淡然。有的女人是这样的,一开始你的眼光不会被她吸引过去,但是久而久之,随着日子的推移,不经意间,你开始觉得她好看,至少她没有任何一个角度是难看的,非常均衡。再过些时间,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舒服,于是你发现她的漂亮属于生活范围之内的漂亮,在这种漂亮面前,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当你恍然大悟其实她很值得追的时候,对不起,已经有人动作比你快了。陈嫣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呢,就是那个动作快的家伙。我幸运。

  她说:“郑西决,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决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里总是有种温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说你们家。你姐姐,你妹妹,简直就像是贾宝玉。”她仰起脸,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那个时候我就想,把家里人看得这么重要的人,一定不是个坏人。”

  这种时候,通常比较适合细水长流地接吻。

  三年了,我仍然喜欢亲吻她。接吻这件事情,特别容易让人懂得什么叫做唇齿相依。然后,一种悠然的感觉弥漫上来。于是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陈嫣,她是我的骨肉至亲。

  后来我们毕业了,我和陈嫣一起回到了龙城。我们都希望自己能过上那种安稳,并且最为普通的生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默契。

  陈嫣在一个房地产公司上班。她总是这样向别人解释她的工作:“别误会,我不是售楼小姐。我只不过是会计师手底下的小会计,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暴发,自己的工资永远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好好调整心态,早晚有一天猝死。”

  我喜欢陈嫣做人的这种方式。

  最近我跟陈嫣见面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说起郑南音,因为她的确可恨。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前途,以及她那个不靠谱的小男朋友,统统令人恶向胆边生。更可恨的是,我还得在三叔三婶面前帮她圆场,说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她还不领情,估计是被那个男孩子弄得头昏脑胀了,最近像只被惹恼了的猫,动不动就跟我龇牙咧嘴,指责我这个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经麻木得不懂得什么叫感情。我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历数着郑南音的种种恶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实乐在其中。陈嫣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似乎我无论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说话的内容,而是这个正在说话的人。

  她永远有办法,让我安静。

  我们家那两个大小姐,喜怒哀乐统统挂在脸上,动辄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所以在她们俩面前,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因为我能让她们冷静。但是陈嫣不一样,她让我安然,这也让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大概,那就是所谓的温柔乡的感觉吧。我曾经以为,女人都是飞蛾,生性擅长不怕死地扑火。后来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女人是候鸟,无论如何,都沿着一个静谧的轨迹,安宁地飞翔。你可以说是飞翔,说是恪守着什么,也对。我和陈嫣之间,连争执都是很少的。记忆中只有过一回非常厉害的战争,在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她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跟我闹翻了,不哭,不吵,但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不肯见我。她只耍过那么一回脾气,但是那种冰冷到断裂一般的倔强让我记忆犹新。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踩到了她心里的一个地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雷区,是不能被人碰触的。爆炸之后的反应,因人而异。对于那些不善于张扬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陈嫣,她就只能沉默。要不是因为遇上的人是我,她会吃亏的。我总是充满怜惜地这么想。因为现实中,懂得大张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后的赢家。可我和那些白痴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一个尽力维持尊严的女人内心的力量。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嫣说过,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家。

  她那句话让我无比感动。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应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呀。那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编外的家庭成员。可是偏偏是她们,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

  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风。比如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有点兴奋的。眼睛发亮,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叔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与人斗,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就高兴。

  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临了。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个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属划着玻璃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发出刺耳到让人牙龈发酸的声响。

  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郑南音家里有两个人都是他自己学校里的老师,居然敢公然跑到楼下来等人。也不知道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他简直不把统治阶级放在眼里。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单元门外面,头一抬,看见了我。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并且大方地跟我说:“郑老师好。”

  相形之下,小家子气的反而是我。于是我也只好风度翩翩地说:“你好,苏远智。高三啦,很紧张吧。”

  哪知这个小子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的刘老师,是比您那时候要严得多。我今天就是来等郑南音,一块去上刘老师的辅导班的。”

  厉害。我不得不在心里赞美。短短一句话,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并且堵得我没话说,顺带着嘲讽我曾经教导无方。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可以去外交部。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说:“那好,要好好学习。”然后拽着陈嫣赶紧上楼,但是还是不幸地听见了他那句围追堵截上来的:“郑老师再见。”

  “你看见了吧?你全都看见了吧?”在电梯里,我像个正在演讲的希特勒那样,愤怒地对陈嫣挥着手臂:“他就是这副死样子。你看出来没有,这个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学校里就是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且还是文明礼貌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靠!郑南音那个丫头就偏偏看上这么个货色。”

  “好了,西决。”陈嫣还是那样,暖洋洋地微笑着,“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十几岁的男孩子,喜欢在成年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咱们还不都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我倒是觉得郑南音眼光不错啊,这个男孩子蛮帅的……”

  “帅你个头!”我打断她。

  “郑西决。”陈嫣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一针见血,“我看你纯属嫉妒。你妹妹长大了,不再整天围着你转,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

  我装作没听见,因为我知道她说得是对的。

  “不过,”陈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郑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亏的。”
“很好。那我就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干脆利落。电梯门就在这个瞬间缓缓移开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银灰色,像是两片铡刀。

  不过仔细想想,陈嫣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过十几岁的青春期。高中时候的我也喜欢跟整个世界闹别扭。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殊不知天下最大的傻B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今天的苏远智,因为他像极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不聪明,但是自认为自己聪明的程度远远超过实际的智商。没错的,当我像苏远智这么大的时候,我高三,郑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为一条辅助线跟老师犟嘴,想要证明是我对了他错了。那个老师也是没有风度,站在走廊里开始骂我。于是我一点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面红耳赤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郑南音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的。我只记得她勇敢地跑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小小的一个人,那么宽大的校服,个头那么矮,却毫不犹豫地挡在我前面。她倔强地仰着脸说:“老师,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你是对的我哥哥是错的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师你只不过是个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可是我哥哥将来是要去清华的!”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整条噪杂的走廊在一瞬间寂静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导处,找家长,写检讨。我站在她们班外面,透过玻璃,看着小小的郑南音抿着嘴,一个人在寂静的,空旷的教室里写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检讨要写得够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可是我只能站在走廊里看着,没有办法替她分担一点点,她们的班主任甚至不准我进去陪她。

  没有人知道,后来,当我拿到那张“师范大学”的通知书的时候,当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发挥失常的时候,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郑南音。她曾经忍受了满满一个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过是为了要维护我,只不过是因为她曾经那么斩钉截铁地认为我会去清华。

  但是现在,她要去不计后果地维护另外一个人,要去斩钉截铁地相信另外一个人了。那个倔强的,孤单的教室里无助的侧影,再也不关哥哥什么事。

  可是想想看,18岁是多么美好的年纪。整个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条辅助线那么简单。因为喜怒哀乐,甚至是爱恨情仇,原则和梦想,光荣和尊严,全都可以因为一条辅助线而起。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让你心里把什么都经历一遍。那就是所谓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会再有第二次的。

  郑南音站在客厅里,穿着一身郑东霓送给她的新衣服。对我们俩粲然一笑。那副光彩照人的样子足够让一个小男生发呆。这么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为我刚刚在回想她小时候的关系,恍惚间,人生的确如梦。

  “哥哥!陈嫣姐姐!”难得的,她给了陈嫣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语气复杂地明知故问。

  “陈嫣来了,坐着,马上就开饭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厅里对弈,见着陈嫣,习惯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饭之前回来。”郑南音像个惯犯一样,动作轻巧地往门边跑。

  “你去哪儿?”三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问。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呀。”郑南音不耐烦地说。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用不着穿成这样,回屋里换套衣服再走。”三婶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她说话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么干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妈妈——来不及啦。”郑南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来得及就是来得及,我要你换。”三婶的语气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我就不换!为什么?”郑小兔的牛脾气果然上来了,我没有忽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偷偷地往我们这边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陈嫣。我知道,若是陈嫣不在场,为了能顺利出门,她说不定就会去换衣服了。可是现在就绝对不行,她不能在陈嫣的面前丢这个脸。我们郑南音宁愿不要活了,也不能让陈嫣知道,她不过是个必须连穿衣服都得听妈妈话的可怜小屁孩。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三婶的声音都有一点发颤了,于是我明白,三婶不是在小题大做,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而已,“不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课就要有个上课的样子,穿得那么妖里妖气的像是要去上课吗?你要穿给谁看?”

  “我——”郑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战了,“我一定要穿给别人看吗?我就穿给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么难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着自己开心,不行吗?”

  “不行!”

  这个时候三叔无奈地抬起头来:“就让她穿吧。东霓大老远带来的,现在不穿过两天季节就不对了。我觉得没什么呀,南音穿着很好看,又不那么过分——”

  “你知道什么?你除了知道护着她,还知道什么!”三婶隐忍了这半天,终于跟三叔爆发了。

  小叔不失时机地抬起头,手里晃着一颗黑子:“下棋,下棋。女儿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要让妈妈来管。你不要跟着添乱,咱们下棋。你再不专心一点,我就又要赢你了——”

  “还有你!”三婶把脸转向了小叔,“别人家的孩子谁能像她一样,家里有两个大人就是自己学校的老师!可就是这样,都没人能管得了她,你们到底都在干什么!”

  “糟糕了,”小叔拿着那颗棋子挠着后脑勺,看着我,“西决你看见没有,学生家长来投诉咱们了。”

  只可惜这个笑话不好笑。只有一个人笑了,就是一直站在墙角的郑东霓。

  “小兔子,乖。”郑东霓说,“咱们把这套衣服换了,咱们又不是只有这一套新衣服,姐姐给你带了那么多。天气冷,不要穿裙子,我们换牛仔裤,好不好。”

  郑东霓真是愚蠢,又是小兔子,又是乖乖,又是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果然,被火上浇了油的郑南音这下算是豁出去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有什么话明白说出来好了,不用藏着掖着。你不是问我穿给谁看吗?我告诉你我穿给谁看。他叫苏!远!智!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俩就是要一起考大学,然后我们就结婚!”

  三婶干净利落地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最吃惊的人,其实是三婶。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唇颤着,只会怔怔着看着自己仍然不自然地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似乎想急着证明打人的不过是这条暴躁的胳膊而已,不是她本人。

  就在这一瞬间,我从郑南音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或者可以被命名为“蜕变”的东西。我知道,三婶这个气急败坏的耳光已经被小丫头无止境地放大了,从现在起,她就不再是情窦初开那么简单,她会强迫自己去捍卫那个男孩子,还有他们的感情。从现在起,她就要把自己的一意孤行当成飞蛾扑火,把自己的撒娇任性当成夸父逐日了。当然,几年以后,她自己也会把这种小题大做看成一个笑话,可问题是,我能看到几年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不能。眼下,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个耳光,一如我当年的那条辅助线。她非常奇怪地对满屋子的人微笑了一下,然后倔强地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郑东霓抓起她的外套,急匆匆地说:“三婶,你别急,我去追她。”“不用你去!”三叔无奈地站起来,“我去!”一面慌张地出门,一面重重地扔给三婶一句:“你这样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

  也好,就让三叔去会会苏远智,会是场好戏。但是我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象好戏的场景了。因为当客厅里一片寂静的时候,三婶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好多年。只有小叔还在小声嘟哝着:“怎么这样,我都要赢了。”

  厨房里的情形怪异得很。所有的菜都已经切好整齐地放着了,油锅早就架在炉子上热过,又冷掉。三婶愣愣地坐在这一片井然有序中,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发现戏台已经搭好,脸都已经勾上了之后突然没了观众。我站在她面前,我只能说:“三婶,你要不要喝水?”
她慢慢地摇头,她说:“西决。她最近整个人都变了。整天就是对着镜子换衣服,我就是再傻,我也知道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你们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

  我说:“三婶,你不要太担心。其实南音是个很有分寸的小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她在学校里的成绩还是可以的。一点都没有退步。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我不是只担心她的学习。” 三婶烦躁地冲我挥挥手,“太早了,太早了啊。”她像是自言自语,“西决,她和你不一样。我不担心你。她是女孩子,她错不起的。”

  “三婶,”我笑了,“时代不同了。没有谁是错不起的。其实早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早经历,早免疫。”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因为你不是她妈妈。” 三婶的笑容看上去脆弱无力,她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温柔的样子,“她从小就喜欢跟着东霓学,东霓干什么她就要干什么。所以我心里不踏实,我怕她变成——” 她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骤然打住。眼神里掠过一丝腼腆的尴尬。我的三婶很善良。她觉得她自己可以在心里这么想,可是若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就是错的。

  我不失时机地把厨房的水龙头拧开。拧到非常大。为了让她以为,水声这么大,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果然,她的神色就缓和了。她泰然自若地跟我说:“不用你帮忙,你出去陪陈嫣聊天。告诉她不好意思,那个死丫头,叫她见笑了。”

  我知道我没有多心,陈嫣是真的不大高兴。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了?”送她下楼的时候,我这么问。

  “怎么也没怎么。”她眉宇间凝了一层薄薄的冷峻,我不会看错的。打我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杂志的时候,就发现她表情不正常了。

  “陈嫣。你瞒不了我的。”我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我们已经快要走到小区的门口,初冬的傍晚,空气都是寂寥的。

  “我说过了没怎么。”她生硬地挣脱我,“你听不懂吗?少做出这副样子来。开什么玩笑,我瞒不了你?那是因为我不想瞒你。我若是打定主意想要瞒你,你照样什么都发现不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受够了,受够了你,受够了你们家的大小姐郑南音,也受够了你们家!”说到最后,她已经是在喊了。脸涨得通红,眼睛晶莹得像是含着眼泪。

  “陈嫣?”我错愕地看着她,“你想吵架?南音惹你了吗?她今天连话都没有跟你说,她怎么得罪你了?”印象中,陈嫣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

  “她当然惹我了,她就是惹我了。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们全家人让我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大小姐。”她停顿了一下,刚刚还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似乎是突然之间,整个人颓然了下来,“不就是小孩子交个男朋友玩玩过家家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吗?全家人,爸爸,妈妈,叔叔,哥哥,姐姐,大家都得围着她转,她那点破事儿有本事搅得这么多人陪着她演戏。好看,真是好看,有红脸,有白脸,有人圆场,有插科打诨的龙套。还有动作场面。刺激呀,情节曲折,高潮迭起。她会不会这辈子都认为她走到哪里都是女主角了?你们家让人恶心,郑西决,你知道吗,这让我恶心!就算我们结了婚,就算我成了你们家人,你也休想让我陪着你们演这种戏。休想让我像个小丑一样去伺候你们家大小姐,听明白了郑西决你休想!”她停了下来,狠狠地盯着我,重重地喘着气。

  “等一下,陈嫣,” 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你公平一点。南音不过是个孩子。从她一出生,她就是我们大家的中心。这是我们每个人愿意的。如果我们大家都太重视南音这件事情让你不高兴的话,我没有话说,可是这不是你用来攻击南音的理由。”

  “原来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不高兴。那你罪加一等!”她抡起她的小包,朝我肩膀上砸,“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你的妹妹那么幸运,可是我呢?我高中的时候被学校开除,家里甚至没有一个人来骂我一句;我告诉我妈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她一边摸麻将牌,一边说:知道了。我上大学以后,家里几乎没有给我的宿舍打过电话问问我喜欢不喜欢这个学校,习惯不习惯外地的生活!我是怎么长大的,我不愿意说,我不愿意让别人可怜我!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不希望你知道。我一无所有,所以我要我的男人把我放在第一位!你呢,直到现在你都还在维护她,你还要说我无理取闹——”

  我紧紧地搂住她,把她的脸贴在我胸口上,那个靠近心脏的地方:“对不起。对不起。”我亲着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耳朵,“我道歉。陈嫣。我爱你,你明不明白?”

  她不说话,她温热的呼吸和我心跳的声音呼应着,我知道她哭了。

(四)若琳。

  “陈嫣,你确实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不怎么说你的家,我于是也不怎么问。我不是不关心,而是,那本来不重要。我们俩是要结婚的。我们俩会有一个自己的家——”

  她仰起脸,打断我:“在这个自己的家里,我会是最重要的吗?”她的脸上泪痕犹存,动人得很。

  “那还用说。”我斩钉截铁。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和你家郑南音同时掉进水里了,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她表情认真地提出这个愚蠢的问题。

  “你。”就让我暂时忽略陈嫣会游泳,但是郑小兔不会这个事实好了。

  “真的?” 她笑了,“那么,要是为了救我的命,你必须亲手杀掉郑南音呢?你肯不肯?别对我说那不可能,也别说什么你会想个更好的办法。我只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陈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里有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光芒”的东西。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面回答。你杀,还是不杀?”她毫不退让。

  “我……我,”我闭了一下眼睛。陈嫣挣脱了我,掉头就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我像个白痴那样急切地说:“我杀。我杀。行了吧,陈嫣?”小兔子,原谅我。哥哥是乱说的。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实她也不是真心的。她只不过是太急着想要证明一件事情,然后采取了最笨的方式。

  她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拥住了我。她的指甲居然那么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谅我。”她说,“西决,我疯了。别跟我认真。我真的是疯了。”

  我终于把她送上公车的时候,发现月亮升起来了。一弯新月,薄如蝉翼。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好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不舒服。

  在我的面前,载着陈嫣远去的公车是鲜艳的;在我的身后,我们去年刚刚搬进来的小区也是鲜艳的。只有横亘在这鲜艳的两个端点之间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陈旧。我童年时代走街串巷的小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便利店,烟店,药店。我童年时代就一直在那里卖水果的小贩们还在那儿,似乎对他们而言,这时光从未流逝过。尽管我知道,现在的他们,和我小时候的他们,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后我意外地看见了郑东霓,她坐在小区里面的长凳上,裹着她的风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不冷吗?”我问她。

  她微笑。点上了一支烟。

  “你不是说你戒了?”我问。

  “跟你说的时候,是真的戒了。”她慵懒地说,“可是后来,又开始了。我每天都跟自己说,郑东霓,你这样下去要得肺癌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经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经变成灰色,变成黑色的了。越这么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宁。然后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让自己镇定一点。”她笑了,“郑西决,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她其实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着头,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也不知道美国的冬天是什么样的。小城里,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况还是一个出产热带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过她说话向来逻辑混乱,我早就习惯了。她说:“我特别怕冷。每到我想到那边会不会很冷的时候,就总是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我爸爸带我到他们车间里去看高炉。你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壮观,”她看着我,“铁全都溶化成了水,火光映得金灿灿的。还以为是池塘呢。我爸爸说,若是不小心,掉到这锅铁水里面,人就完完全全变成灰了。什么痕迹都找不到。当时我想那该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这个人溶化了,变成了这么烫,这么红的血液。你随便捞起一把来,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诉过我说,金门大桥的夜景很好看。其实不管是纽约还是东京,巴黎还是上海,有什么夜景能赶得上我看见过的呢?又黑又暗的车间里,一大锅液体的太阳,那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今天几号?”

  “11月15号。”我说。

  “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该走了。”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呵出一团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话,三婶就要担心死了。”

  “你,听见了?”我有点不安。

  她凝视着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厨房帮忙,不小心听见的。其实郑小兔怎么可能变得像我一样呢?她的运气比我好那么多。”

  “你想太多了,三婶没有坏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们去街口喝丸子汤?好不好?天气只要一变冷,我就做梦都想喝丸子汤。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有一次我们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6毛钱。不能买两碗。就只买了一碗大的。然后你说,我比你小三岁,所以你可以让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须要两个人平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先喝三口?” 她一瞬间又得意得不得了,“因为我不喜欢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着。所以我就让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为你聪明?我当时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终于笑了。非常开心的那种笑。

  我气疯了。真的气疯了。

  当我亲眼看见郑南音和苏远智肩并肩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感觉竟然会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个炸弹。

  我下楼梯的时候,看见他们俩迎面走了上来。在学校主楼堂而皇之的走廊里,随时都有可能和老师,教导主任,乃至校长擦肩而过,所有的小恋人们当然也知道分寸。他们并排行走的时候懂得保持一点微妙的距离,任何意义上的身体接触都是没有的——可是你说奇怪么,两个并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对是男女朋友,哪对不是,总是一目了然。

  比如该死的郑南音。当她站在那个名叫苏远智的败类身边时,我发现,我几乎不认识她。那个装疯卖傻的郑小兔不见了,那个在家里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郑小兔似乎是从来未曾存在过。我从不知道,郑南音可以有一张如此柔软的脸。这真的是她吗?一样的马尾辫,一样的校服,一样的卡通手表——可是她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小新娘?所有属于她的年龄的,生涩的气息全体无影无踪。她的脸上,眼睛里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灵灵的温柔。似乎她是今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对周遭的一切,她都怀着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无意识地扫过楼梯的扶手,扫过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缝隙之间的污垢,扫过从窗子里透进来的那一缕承载着无数灰尘的阳光。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嘲笑她像个斜视儿童,可是现在,就连我都会认为她的媚眼是浑然天成的。然后她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苏远智的脸上。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

我恨这样的相视一笑。为什么,这个小子在看着南音的时候满脸都是气定神闲,心安理得的满足,可是南音的眼睛里除了沉醉,还是沉醉。这不公平,这对我家南音一点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脸色估计是很可怕了,以至于在这个时候跟我打招呼的学生的语气都是犹疑不觉的。

  我站在楼梯的最顶端,看着他们拾级而上。郑南音似乎是刚刚察觉到我的存在,甜蜜地对我一笑,说:“郑老师好。” 过去她从来不会这么顺从地称呼我,当她在某些场合不得不叫我“郑老师”的时候,从来都是用一种夸张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现在不同了,她的语气在传达一种微妙的距离,我似乎真的只不过是一个“郑老师”而已。

  我失去郑小兔了,所以,我想杀人。

  小叔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师都去吃饭了。因此我破门而入的时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从一叠本子上抬起头:“怎么了?”

  我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不是校长?你要是校长的话,就可以开除那个苏远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叔慢条斯理地微笑着,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叔。郑南音认真了,她不是在早恋。你懂不懂?”

  “我当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给她们班上课了,可是我还是她的语文老师。我比你有机会看见她,也顺便看着她和那个男生眉来眼去。”

  “你开什么玩笑,什么叫眉来眼去?”我打断他,“哪有叔叔这么说自己侄女儿的。”小叔其实只比我大14岁,因此我与郑东霓跟他相处起来,很多时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决。顺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条斯理,“顺其自然比什么都管用。事情都是这样的,可大可小,全在于你自己怎么看。”

  “算了。”我悻悻然,“跟你说不明白。我下去买盒饭了,你要哪种的?”

  心情激动的时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说话。因为他永远的慢条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浇过来之后还能让你多添一层郁闷。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叔着急或者生气的样子。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每当心情很差劲的时候,我就喜欢来找小叔。我不会对他倾诉任何具体的事情,我只是在他面前坐着。看着他改作业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个又一个的两位数把成绩册填满。我有时候会无意识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点水地掠过,从这个名字上,从他们的字迹上,从我小叔给的红色批语上,我喜欢想象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才会抬起头来,像是突然发现了我那样,对我笑笑。其实我们两个人,都非常享受那种对方当自己不存在的感觉。就这样,十分安静地,几个小时就那么悠然地过去了。十几年,就这样悠然地过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显之外,我们就像两株和平共处的植物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们都说,我是因为跟小叔太亲近了,才会选择他的职业的。谁知道。

  现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实我能到龙城一中来教书,跟我的大学同学们相比,算是有运气了。谁都知道,龙城一中不仅是在我们省,在整个华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学在全国的师范大学里不是排不上号的,可是龙城一中的门槛之高,的确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年轻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硕士学历,还有两个,大学的名字一报出来,我都愣一下。也不用问以那样一张文凭,干吗不去写字楼里做人模狗样的白领,却到讲台前面给小孩子们分析高考重点了。如今的人们都精明无比,会做这种选择,自然是认为自己不会赔本。
当然,当然,要往好的方向看。这是一个只要不出意外,稳定一生的职业。不可能发大财,但是衣食无忧。并且只要你老了,自会有人跳出来说你桃李满天下——不过这应该是很久之后了吧,到那个时候,我可以温暖地回忆着,50年前,别人曾经礼节性地叫我“帅哥”。我可以告诉我的孙子,半个世纪以前的人们管长得类似爷爷我年轻时候那样好看的男人,叫“帅哥”。这听上去不错。我不像郑东霓,外面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这个东西,说穿了,哪里不一样。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知为何,总是看不透这一点。总是义无反顾地折腾,好像非得把属于故乡,属于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证明自己不同凡响。

  况且她还总是讽刺我,越来越像小叔一般闲云野鹤。

  可是小叔。小叔。我该怎么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来龙城一中应聘的时候,当我讲完那节公开课,走下讲台,心里就有了好的预感。虽说最终能否被录用还不知道,但是从校长到几个资格最老的教师,眼睛里都是微笑着的。然后,一个刚刚退休的特级教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再然后,他意味深长说,“听说你是郑鸿老师的侄子?没想到,真没想到。小伙子,你会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实想说,我会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认为他这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我。

  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小叔是“自毁前程”这个词的活标本。算了,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罢了。我只能说,过去的小叔,不是现在这样的。也并不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十年前吧。那时候我上初中,郑东霓上高中,小叔是郑东霓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十年前的龙城一中,有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是多少高中女生的偶像。每年开学,郑鸿分到哪个班教语文,哪个班的学生就像是过节一样。郑鸿老师并不是什么英俊的男人,中等身材,长得也大众,而且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十年前的人穿着打扮,怎么说也是比较土气。可是,用郑东霓的话说:“小叔一站在讲台上,整个人会发光。”

  这句话,我信,并且我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那个狭窄的讲台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讲台下面的学生的脸和眼神。我们的小叔就在这错觉般的闪亮中,判若两人,化腐朽为神奇。他口才其实好得很,滔滔不绝,给很多孩子们打开一扇从未曾开启的门,并且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开一个合适的玩笑。他会在某篇课文的小角落里,意想不到地,联想起一些有关于文学,有关于历史的掌故。语文课本就这样,在小叔的手里变得鲜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讲最没意思的语法,他也能告诉学生们,这些现代汉语的规则从哪里来,于是他就开始说刘半农,说赵元任,说胡适,说新文化运动,说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样在一场场鲜活并且妙趣横生的争论中被确定下来。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知识这个东西,其实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萌动,到发育,到成长。有童年时代,有青春发育的时候,也有成熟期。也会生病和衰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发亮。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叔,用他自己这个人,让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养这个东西就像血管一样,可以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的最深处,不可分割。

  喜欢他的学生对他如痴如醉,不喜欢他的学生则是认为他太过卖弄,太爱讲跟高考无关的东西。那个时候,有很多场学生之间的纷争,皆是因为有人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可以引得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之间硝烟四起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就早已成了角儿。
只是,这一切都已成往事。如今没有人会把小叔和那年的郑鸿老师联系在一起。如今,他只是一个中规中距地上课,下课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实他不过38岁。有很多人在这个年龄风华正茂,但是他老了,他的脸上明白地写着“得过且过”四个字,他得凭借宽大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书桌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意识地划动着鼠标。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去龙城一中的学生论坛上逛逛,看看这帮精力过剩的孩子们一个个隐藏起真实身份,骂老师,骂校长,骂高考。有时候骂得妙语连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感叹我的学生们其实比我聪明。只不过我从来不会注册马甲上去发言或者凑热闹——不是没有老师喜欢这么干的,但是总是被学生们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则。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尊重这些孩子们,但是该保持的距离必须保持。聪明地用合适的方式保持不同身份之间的距离,是维系任何一种社会关系的精髓所在。——其实这都是小叔教给我的。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都懒得经营。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帖子的标题,“说说郑鸿老师”。

  我打开,一层楼一层楼地,饶有兴致地看学生眼里的小叔。这个帖子不够热,回的人很少。我的小叔在网络不普及的年代里也是风光过的,互联网蓬勃了,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美景就黯淡了。现在这寥寥几个帖子,无非是说小叔为人散漫,什么事情都不着急,还有人说小叔上公开课都迟到过,并且无视后面的校长铁青的脸。没有人说小叔讲课精彩,却有人抱怨他的课无趣,说他从来不鼓励标新立异一点的作文。唯一让我心生安慰的是,有个帖子说不管怎样郑鸿老师讲文言文还是好的,深入浅出,看得出功底,比别的语文老师都强。我苦笑,郑鸿老师的精彩处怎么只剩下这一点。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最后的一个回帖。

  “你们知道吗,十年前郑鸿老师是龙城一中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后来不被学校重用是有原因的。那是一个类似琼瑶阿姨的故事哦。郑鸿老师跟女学生谈恋爱,从此名声就完蛋了,还因为这件事情离了婚呢。”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炸开了。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的景物像是图像出故障时候的电视机,一片灰白的,由无数斑点组成的雪花在我脑子里嗡嗡地响。人,想要保守一点秘密,还真是不容易。

  “哥哥,哥哥。”正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郑南音在外面敲门。

  我下意识的反应居然不是关掉网页,而是关掉了电脑的电源。按着按钮的时候发现手指居然在轻微地颤抖。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慌乱来。

  “郑西决!”这个丫头在家里的时候就原形毕露,“我数三下,你再不开门我就闯进来了,我可不管你穿没穿裤子。”

  “一,二,二点五——”我“忽啦”一下把门打开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两只手放在背后,身上穿着一件印着麦兜头像的小睡裙。

  “郑南音,”我咬牙切齿,“你长大以后会是个泼妇。”

  “月考考卷发了,请家长签字。”她依然笑眯眯的,怪不得我说她会变成泼妇的时候,她没有跳起来打我,原来她是求到我头上来了。

  “找三叔三婶去。我不是你家长。”我恶狠狠地说。

  “不行。”郑南音使用她一贯的无辜的口吻,“我们刘老师说了,他要看见郑老师的签字。”

  我打开一看,愣了一下:“78,还行啊。比我想象得好。”

  她笑得更加无辜:“我也觉得还行,不过满分不是100,是150。”

  “什么——”我对准她的屁股踹了一下,“你还有脸说。”

  “我去校长那儿告你,你打学生——”她委屈地瞪着我,“谁让这个考卷设计得这么糟糕嘛!非得折过来折过去的,我就是这么折来折去的时候不小心把两面没做的题折进去了,没有看到——”
“去死吧。”我丝毫不予同情,“你是不是猪啊。”我戳戳她睡衣上的麦兜的脑袋,“还穿这种衣服,还穿,你就让它潜移默化你吧,你蠢死算了。”

  “那好。”她认真地点头,“明天换,换成那件印着柯南的。”

  “签字,签字。”我一边寻找着钢笔,一边敲了一下她的头,“我就签四个字怎么样:笨死算了。或者我签一句话:早恋影响学习。”

  “哥哥!”她哈哈地笑,恐怕只有这种笑声才配称为是银铃般的。每一次,听着这样的笑声,看着她娇嫩的小面孔,我就没有了任何脾气。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老师,不好意思问刘老师就回来问我,”我习惯性地唠叨两句,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那个苏远智考了多少?”

  “忘了,一百多吧。”她努力地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我说过的,她智商低。

  “既然人家比你学习好,在这点上你就应该向人家学。尽管我看他不顺眼,可是你们俩既然交朋友,就趁机会多学学人家的优点——”

  “你有完没完。”她捂耳朵。

  “还有,给我记住了,不管他怎么要求,你都不准跟他上床,在你考上大学之前绝对不许做这件事情,懂了没有?”

  “臭流氓——”她尖叫,捡起枕头来砸我。

  “行了,你可以滚回去睡觉了。”我把考卷还给她。

  “等一下,哥哥。”她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身子朝我凑了凑,“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干吗?”我作惊恐状,“又要跟我聊‘感情’?”

  “我听说,小叔年轻的时候跟他班上一个学生好过,小婶为了这个和他离得婚,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我想我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其实早就有人这么说,不过我过去没有当回事。今天我们班同学有人议论来着,说是在论坛上看到有人发帖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再听见有谁这么说,就去大嘴巴抽他。”

  “求你了,哥哥,告诉我吧。我又不会去乱讲。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其实我并不知道多少。真那么好奇,你就去问郑东霓吧,她那时候是小叔班上的,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东霓姐姐今天痛经,她很早就睡了,你以为我不想问啊。”她噘嘴。

  那是我们大家的禁忌。我是说,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隔了这么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段时间大人们避着我们,神情紧张而复杂地谈话,依然记得半夜醒来隔着门缝看到的客厅里透出来的灯光,大人们个个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没有散的迹象,当时的小婶翻来覆去的一句话:“三哥,三嫂,你们对我的好我记一辈子,但是我要离婚。”还有那个不时被我偷听到的,代表羞耻和罪恶的名字,唐若琳。没错的,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对这个名字印象会这么深。

  没有谁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或者最初,那无非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对一个作文很好的学生的偏爱。渐渐地,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郑东霓说,那个叫唐若琳的女孩子是瘦小和苍白的,性格孤僻,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在同学里人缘不好。当然了,若她能像郑东霓那样从小被一大群男生追着捧着,她自然不会稀罕一个欣赏她的语文老师停留在她身上的关注的目光。可是偏偏,她就是掉进去了。

  我确信,事实的真相,绝对不是外界传闻的,男老师引诱无知女学生那么猥琐的版本;也不会是三叔三婶认为的,小叔只是因为跟小婶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时糊涂犯了错。人们总是愿意为身边发生的事情寻找各种各样复杂的理由,却往往忽略了最简单的那种可能性:若是抛开老师和学生这种尴尬的身份差别,一个28岁的热情天真的男人,和一个17岁的敏感早熟的女孩子之间,为什么不可能产生一点真正的感情?

  热情和天真,或者说,因为天真所以热情,是我们家的大人们共同的特质。大伯,我爸爸,还有小叔——可能只有三叔是个例外。他们秉性如此,然后就像块吸铁石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人海里和他们同样天真的女人。天真其实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很多时候,它可以像自然灾害那样,藉着一股原始,戏剧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人。我想小叔最终还是意识到了这个。所以在身败名裂之后,他选择了收敛。

  也不能说是选择吧。人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的。

  我清楚地记得,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曾经的小婶搬回了自己的娘家。因为小叔又重新变回了单身,所以学校收回了分给他的那套公寓房,于是他搬进了学校当时提供给单身年轻老师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阴暗的楼道里一股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经久不散。我去帮着小叔搬家。十几岁,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实非常高兴能帮大人们做些体力活,因为这可以证明他已经长大了。不过,其实那天,我14岁的,茁壮的力气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因此格外尴尬。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让小婶拿走了,小叔的行李只剩下几只简单的旅行袋,和几架子的书。在那间单身宿舍里,我只好非常仔细,甚至是过分热心地整理那些书。一本一本,分门别类地把它们码在那张铁架床的上铺,那张简易的床看上去岌岌可危,我稍微用力一点地放置那些书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它轻微的晃动。然后,灰尘就从油腻发黑的床板上漂起来。我沮丧地发现,我必须要把这些书全体搬下来,把这个床板重新好好地擦一擦才可以。

  “你有没有不要的旧背心,毛巾什么的?”我犹疑地问小叔,那些天来,我很怕跟他说话,因为我知道他很怕跟我说话,所以我才觉得手足无措的。

  “有吗?”我重复了一遍,“用来做抹布。”想到清扫我就头疼,因为必须要到走廊尽头那个更为昏暗和腥臭的厕所去打水。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小叔和小婶过去那套小小的,温暖明亮的一室一厅。然后,终于切肤地明白了,小叔已经摧毁了他自己的生活。

  然而这只不过是开始。

(五)你是我的江湖。

  不用讲学校里那些视他为偶像的女生怎样在一夜之间换了一张脸孔了,就连郑东霓,都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些日子,17岁的郑东霓拒绝和小叔说话,饭桌上,她冷着一张脸,我们谁都可以看出来,小叔在刻意地和她开玩笑,那种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讨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场面多么尴尬。她性格里其实有种非常残酷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姐姐,”那个时候我还是肯这样叫她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们班的教室里,把她叫出来。

  “用不着你来装好人。”她轻蔑地看着我。尽管我14岁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她,可是她仰着脸,依然像过去那样用眼角看我。少女时的她和娇嫩的郑南音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她比现在瘦很多,整个人就像一个金属制成的冰锥,精致的脸庞散发着寒气,眼神里的热情和专注全是以冷酷为能量,才得以妖娆地燃烧。那些同龄的男生们为她疯狂,她当然看不起他们,可是这种疯狂给了她惩罚所有人的权力。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小叔现在很惨。”我努力地吞咽着唾沫,“你没有去过他现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们学校最脏最破的一栋楼——”

  “他活该。”郑东霓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姐姐!”我愤怒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帮着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为他比外人更让我恶心。” 她轻松地说,“我们班里的女生们现在每天都在议论这个,议论郑鸿老师和唐若琳那个贱货。我告诉她们,想议论的时候不用背着我,想说坏话的时候也不用背着我。我不会不好意思,而且我会陪着她们议论,我总是能想得出来一些她们都想不出来的难听话——”
“你怎么能这样。姐姐,我们是一家人。”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如此,当我真的非常生气,或者非常高兴的时候,反而觉得把这种强烈的感情表达出来会很累人。因此我在心里波涛汹涌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最平静的语气。

  “一家人。得了吧。我用不着这样的一家人。”郑东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灵魂里面去,“你有家吗?明明是寄人篱下,还总是张嘴闭嘴地用‘一家人’来压我,我看不惯你这副奴才相。”她缓慢地微笑,嘴唇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露出的两排贝齿和她眼睛里的嘲弄一样,雪白而晶莹。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该怎么打败她,我应该说:“你只配做大伯大妈那种父母的女儿,因为你和他们一样恶毒。”就这么一句话,足够了。就能像她伤害我那样,重重地伤害她。可是我没有那么说,因为我不愿意为了自己一时的满足让她难过。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区别。仓促间,我说了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郑东霓,你是个贱人。”

  她笑出了声音,她说:“麻烦你去告诉郑鸿老师,这个星期,我们班的全班同学都不会交语文作业本,周记本,还有作文本了。这当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头。他可以去找我们班主任告状,但是我们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郑东霓要带着大家这样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然后,有好几个月,郑东霓他们班,真的没有交过小叔的任何作业。这当然是郑东霓的杰作。她自己就是语文课代表,他们班又有那么多心甘情愿服从她的男生,和那么多真心实意地愿意表现自己不满的女生,因此,郑东霓成功了。大半个学期,郑鸿老师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当然,这和小叔在学校里受到的种种蔑视,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么。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个身败名裂的郑鸿老师还得应付一个公开跟自己做对的侄女。郑东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尽全力伤害自己的亲人,想要维持尊严。在别人眼里,却早已沦为笑话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语文课,小叔走上讲台之后,习惯性地,说了句“上课”。那天正好是班长请病假了,就没有人来说“起立”。尴尬的一秒钟的静默之后,开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一角传出来郑东霓清脆利落的声音:“大家都坐下。”

  站起来的那十几个人最为尴尬,他们环顾四周,发现站起身来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芜里枯死的树木。有人把犹疑不觉的目光投向了讲台,但是没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在摆弄黑板擦。

  当又有两三个人站起来的时候,郑东霓继续说:“我刚才说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虽然不在现场,可是我能够想象出来她平静,凌厉的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说:“三叔,你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们家的事情了。”

  于是没有人再继续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人有一半坐下了,当“上课起立”这个平时司空见惯的过场演变成一场阴谋的时候,他们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郑东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美丽地微笑着。

  “坐下。”她继续抑扬顿挫地命令站着的几个人。

  “郑东霓,你不要太过分了。”有一个站起来的女孩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她曾经是小叔最死忠的粉丝,即便是现在,也对小叔保存着最后一点尊重。这个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是郑东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夸张。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郑东霓懒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无比华丽和温暖的沙发里,“你自己看看,现在是坐下的人多,还是站起来的人多?”
“站起来,都站起来呀!”江薏甩了甩头发,朝着空旷的教室,不管不顾地喊着,“你们都怎么了?你们难不成还真的怕她?”但是没有回音。每一个坐着的人都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该投靠哪一边,仅存的那几个站着的人更加难堪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着江薏和郑东霓作对。

  “郑老师!”江薏转过了脸,热切地盯着讲台的方向。

  “江薏,请你坐下。”沉默了很久的郑老师终于说话了,语气很平静,然后他说:“请大家都坐下,我们开始上课了。”

  寂静。非常彻底,非常辽阔的那种寂静。每个人似乎都在为郑老师的退让觉得尴尬,不忿,或者脸红,除了他自己。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对着所有的人温暖地微笑了,他说:“今天这节课,和上一节一样,我们做现代文阅读的练习。”

  从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讲台的时候,再也不说“上课”,也因此,没有人“起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看。

  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却依然记得那天,那个幽暗的,飘着霉味的楼道里潮湿和冰冷的气息。因为我在不顾一切地奔跑,因为我不顾一切的脑袋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打人、想杀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变成废墟的念头。从我不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那个阴暗的走廊有一种萧条的快感,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我清楚地知道谁挡我的路我都格杀勿论。我的身体像个燃烧弹那样,炸开了小叔的房间的门,那个声响震耳欲聋。一个14岁的男孩子,想要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满,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气,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吗?

  小叔从书桌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说:“已经打过上课铃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重重地喘着粗气,我说:“小叔。郑东霓这么嚣张,为什么你还要忍?”

  他笑笑:“谁的话传得这么快,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整个学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连自己的学生都怕。”我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我的心脏像个黑子爆炸的太阳那样,滚烫地敲击着。

  “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静地说。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我在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

  “西决,”小叔笑了,非常宽容的那种笑,“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找机会来给我难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门给别人寻开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那你辞职吧。”我说,“你别在龙城一中待着了。不是有的老师辞职以后到南方去教私立学校吗,你也走吧,你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得还挺多。”他还是笑着,“别替我担心,孩子,他们会忘记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然后忘了在背后嘲笑我。”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孩子”,从没有。

  “那现在呢?难道你就这么忍着,什么都不做?”

  “对。忍着,什么都不做。”小叔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颤抖的,紧紧攥着的拳头,“我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这班学生们已经高三了,他们马上就要去参加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重要的考试。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丢下他们。”

  “那就不能想个办法教训一下郑东霓吗?”

  “如果一定会有一个学生站出来,领着头和我作对。我宁愿是她,不是别人。”

  “为什么?”我一拳头捣在了那扇苍老的门上,“小叔,就算你真的不喜欢小婶了,你为什么不能找个别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唐若琳!为什么?”
“西决。”他认真地看着我,“她已经离开学校了,她现在受的苦,一定比我受的要多得多。你答应我,不要再跟着别人骂她,行吗?”

  “你不过犯了一个错,可是为什么这些人都因为这一个错忘记了你所有的好?”那扇门似乎在对我表示不满,“咯吱咯吱”地咳嗽着。

  “有什么办法,总得忍耐。”他悠闲地伸了一个懒腰,“总有一天,等你变成了大人,你也学得会。”

  “所有的大人都会忍耐吗?”我看着他,仓促地一笑,“不见得。我妈妈怎么就没有忍?”

  “你不要怪她,西决。你妈妈她只是一时冲动,后果比较严重而已。她在天有灵,早就后悔了。你一定要相信这个。”

  夜已经很深了,唯有在这样的时候,往日的对白才会如此清晰地被回忆起来。包括语气微妙的变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顿,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间隐约的呼吸声。我把这些都告诉了郑南音。这个过程很仔细,也很艰难。我犹豫过,要不要跟郑南音描述郑东霓的恶行,但是最终我还是觉得应该说。既然我已经决定了把小叔的故事讲给她听,那么她有权利知道所有的情节。

  她安静了很久,然后说:“东霓姐姐那么做,一定有原因的,对不对?”她抱紧了膝盖,像是怕冷。

  我诚实地说:“我不知道。”虽然有原因并不代表可以被原谅,但是我还是会原谅她,她做任何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原谅她,当然包括她说我是寄人篱下的奴才。

  “那后来,小叔和东霓姐姐是怎么和好的呢?”

  “自然而然地,过了一阵子,就变得跟往常一样了,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也可以啊。”郑南音困惑地说,这可怜的孩子脑袋里估计是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装过这么多的事情,一时间转不动,也是正常的。

  “为什么不可以。有时候,只要大家都愿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像绕口令。”她嘟哝着,一边抻着她的裙子的下摆,麦兜呆头呆脑的脸被拉长了,变成了一个类似哈哈镜里的表情,“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不喜欢东霓姐姐的。”

  “当然,我也不会。”

  “小叔他真的那么说过吗?他说那个女孩子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她的大眼睛在暖暖的灯光下面凝视着我,即便她目不转睛,她的眼睛里也似乎总有水波在精妙地荡漾着,“他们两个人好可怜。”她惆怅地说。

  我微笑。

  “真的。”她认真地歪着脑袋,“我自己恋爱了以后,才知道,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相互喜欢都是难得的事情。被别人这样对待,他们真的很可怜。”

  “咱们过去的小婶一定不会同意你这种说法。”

  “我讨厌她。”郑南音恶狠狠地说,“我才忘不了,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奶奶病危了,大家都得每天轮流去医院。我妈妈就让我每天中午去他们家吃饭。她只有当着我爸爸妈妈面的时候才会对我好。要是只有我们俩,我不听话,她就过来使劲拧我的屁股。难怪小叔不喜欢她了,她心肠歹毒。”

  “我同意。”我捧着笑疼了的肚子,说,“现在你要去睡觉。”

  “我都有点不敢和东霓姐姐睡一张床了,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她站起来,光着脚丫往门口走,转过脸,“哥哥,我现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你一起睡?”

  我简练地回答她:“滚出去。”

  关上灯,在周遭的一片黑暗里,我才想起,我还是有个细节,忘记了告诉郑南音。那是在我和小叔那场非常重要的对话之后的事情。我似乎说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拜郑东霓所赐,小叔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我们学校每到学期末,都会在每个班随机一部分人,检查他们的各科作业本的批改情况,也就是说这项检查针对的不是学生,是老师的日常工作。所以,没错,随着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会有麻烦。
但是小叔一点都不在意。他只不过是再也不提收作业的事情。就好像批改作业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没有想到,在检查日到来的前一天,他的办公桌上,突然多出来一叠又一叠的本子。习题,周记,作文……仔细数一数,大概占全班人数的一半。我问小叔,他知不知道这一半的人是被谁团结起来的,他说,这不重要。

  那天,我彻夜留在小叔那间小屋里,帮他赶工。我来负责看那些有标准答案的习题,打钩或者叉,然后写优良中差,唯一比较头疼的是需要捏造一下日期来掩盖前两个月的空白。小叔负责看周记和作文,我跟他说,差不多就好了,用不着每篇后面都写评语,小叔笑笑,摇头。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通宵达旦,看着曙色一点点染白了肮脏的玻璃窗,我觉得眼前这些堆积的本子代表着一段新生活开始的希望。而小叔,他写的评语未必很长,却字字珠玑。他的脸一点一点地红润了起来,他的字永远都是那么漂亮,看不出来彻夜无眠的零乱潦草。我怕是一辈子也写不了那么好看的字。然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就像是一个烟瘾犯了的人深深地把一口烟吸进肺里那么心满意足。

  其实我一直在盼望着,我希望能在这一堆堆的本子里,找到一本,上面写着郑东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里其实也在这么盼望着。我们心照不宣地等待着,就像两个在火车站接站的人。一个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从我们的手指间掠过去,未批改的那叠本子越变越薄,我们一起期待着那个息息相关的人,希望“郑东霓”这三个字会在越来越渺茫的希望里浮出水面。

  但是我们终究没有找到。没有办法,郑东霓她就是这么狠,她一直这样。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我说过了,我并没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学。三叔当时想送我出国去念书,其实他和三婶已经开始在做相关的咨询了。但是我不肯,我说我不想去,我还说我去上这个大学没什么不好,我很喜欢物理这个专业。

  然后,郑东霓从新加坡回到龙城来。

  她带我去咖啡厅,叫我随便点饮料。那是我第一次去这种地方。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中,我们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对方。“你看上去总是那么小,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呢?”她习惯性地嘲弄我,按灭了烟蒂,过滤嘴上留着淡淡的唇膏印迹。

  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还是一个穿着运动衫的中学生,她浑身妖娆,举手投足都是属于异乡,属于物质的气息。我知道店里穿梭的服务生们都在暗暗猜测我们的关系,这让我尴尬,几乎不敢抬头看她。

  “你为什么不肯去留学?”她问我。

  “我不想去。”

  “撒谎。”她狠狠地瞪着我,只有在她故作凶悍的时候,她眼神里那一点稚嫩才会出卖她的真实年龄。

  “三叔的公司刚刚开张不到三年,现在周转得其实不算好。”我淡然地说。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来付你的学费。你成绩好,补一补英语,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说:“算了吧,与其欠你的,我宁愿欠三叔的。”

  “等你以后发达了,把钱还给我不就行了。”

  “钱以外的东西,永远都还不清。”我无意识地摆弄着包过方糖的纸。

  “拜托。”她吃惊地挥挥手,丁冬一声,把打火机扔在玻璃的台面上,“除了欠债还钱之外,你总得有点自己的理想吧?你只有这一辈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点自己站稳,能早一点凭自己的力量活下来。就这么简单。”

  她侧着脑袋,凝视了我片刻,把一口烟喷到我脸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说,“我懒得理你。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弟。别人都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就先因为你是孤儿看扁自己。连赌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只配庸庸碌碌地一辈子活在烂泥坑里,死到临头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做过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

我躲闪着她的眼光,什么都没有说。她永远是这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深深地刺到别人心里去。

  我只能拿起她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能给我一支吗?”

  “当然,当然。”她大惊小怪地笑着,“你已经18岁了,连一支烟都没有抽过,那像什么话。”

  窗外一阵闷雷不动声色地压境。那种轰隆隆的,似有若无的声音令人联想起深夜躺在火车里面,耳边充斥着的铁轨和车轮间的对峙。“要下雨了。”郑东霓喃喃地说,“而且是暴雨。”一道闪电就在这个时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脸。咖啡馆的那些靡靡之音顿时沾染上了某种诡异的无力。

  18岁那年,我在一场暴雨来临之前,点燃了这辈子第一支烟。

  隆冬的时候,郑东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个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们都去送行了。三叔借来一辆七座的车,载着我们大家,穿越又漫长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机场。

  高速公路是个好去处。因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为一望无际,所以让人安心。我这么想的时候,非常巧,郑东霓突然笑了,她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家乡根本就不是龙城,而是这条高速路。”

  “怎么可能呢?”郑南音使劲摇着她的小脑袋,“你可以说,我现在在龙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国,可是你总不能说,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么话?你最多只能说,我在高速路上。” 然后她又非常大度地说:“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争。”

  “东霓,”三叔从驾驶座上转过脸,手指着窗外,“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排烟囱。以及烟囱们上空那片呈现出奇怪的土黄色的天空。

  “怎么可能?”她惊讶得杏眼圆睁,“这个地方离龙城有50公里。”

  “这儿是清平县。”三叔的表情里掠过一点不自然,“龙城钢铁公司在这里有个很大的分厂。出一些不在龙城做的钢材。你爸爸他,在这儿工作过几年,你出生以后不久他才调回到龙城的总厂来。”

  “我还以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龙城总厂。”郑东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们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起过,我居然不是在龙城出生的。”

  说真的,我也觉得意外。

  小叔从副驾座上转过脸,不紧不慢地说:“没错,你爸爸原先是在龙城总厂工作的。那个时候,你爸爸和他们厂里另外一个人都在在追你妈妈。然后你爸爸在车间里狠狠地揍那个人,差点一拳头把人家打进一大锅铁水里面。所以喽,头儿们罚你爸爸,把他调到清平县来。然后,你妈妈从龙城追到清平县来和你爸爸结了婚,过了好几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龙城。”

  小叔微笑了,心满意足地欣赏着由他制造出来的,满车的寂静。

  是三婶先说话的,她的脸颊上泛着一丝红润,冲着驾驶座上三叔的后脑勺说:“喂,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个呢?”显然,女人们都会遭遇从灵魂深处爆发八卦的时刻,比如此刻的三婶。

  三叔有些尴尬地瞟了小叔一眼,小叔无辜地说:“这有什么,孩子们大了,告诉他们也没什么不好。”

  我和郑南音愕然地对视了一眼,没错的,我想我们俩实在没办法把我们记忆中那个粉身碎骨的热水瓶,跟我们刚刚听来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太酷了!”郑南音尖叫着,“好浪漫呀!爸爸,爸爸,”她兴奋地拍拍前边的椅背,“你有没有为了抢我妈妈,跟人家打过架?”

  “死丫头!”三叔恶狠狠地说。

  “怎么可能呢?”三婶拍了拍郑南音的脑袋,自我解嘲地说,“像我这么一般的女人什么地方找不到?争风吃醋,打架出人命这些事情,只能轮到像你们大妈那样的美人头上呵。说真的,我看现在电视上那些女明星,没有一个赶得上当年的大嫂。”

“无聊。”郑南音沮丧地伸了个懒腰。

  东霓默默地托着腮,看着窗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对满车人的兴奋一点都不关心。那个时候,我不敢正视她的脸。我想起她跟我过的,大伯车间里面的高炉,一锅液体的太阳,一个杀气腾腾,热情四溢的火树银花。一个人若是掉进铁水里面,会化成无,会化成奔放的血液。这样的一个背景,多适合上演狂暴的爱情。性情暴戾的男人,妖娆多情的女人,一个用来衬托他们伟大激情的情敌,钢铁,高温,晚霞一般的火焰,劳动的男人健壮性感的赤膊,全齐了。还有什么能比一锅魔法一般溶解一切的铁水更适合做情敌的葬身之地呢?没有了,化为乌有,无影无踪是浪漫的戏码里对反面角色来说最仁慈的墓志铭。他没掉进去是上天可怜他。可是,观众们,你们不会知道,你们也不关心。那种推动着这对男女上演这幕精彩大戏的力量,同样在落幕之后毁灭了这两个人的生活。只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固执地不肯卸妆。或者说,他们早已丧失了卸妆的勇气和能力。

  然后,他们的女儿把从他们继承来的义无反顾,用在了别的地方。比方说,旁若无人的冷酷,还有,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首都机场里,人多得像是沃尔玛超市的特惠日。

  “到了机场,万一看不到他来接你,你就找地方打电话哦。对了,你的英语行吗,要是得找人问路什么的——”三婶不厌其烦地担着心。

  “你糊涂了。”三叔打断她,“也不用用脑子,东霓在新加坡待过那么多年,那边也是要说英语的呀,东霓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

  “好了,三叔,三婶。我自己会当心的。”郑东霓笑吟吟地说,然后她迟疑了一下,走上去,紧紧地拥抱了三叔一把。她由衷地说:“三叔,谢谢。”

  三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然,可能他不大习惯这么百分之百的拥抱,他用力地捏了一下郑东霓的胳膊,准确地说,是捏了一下她的大衣的袖子,他说:“只要不习惯,就回家来。别勉强,别硬撑着,不管遇上什么事儿,——”

  “哎呀你怎么说来说去只会说这两句。”三婶抢白他。

  “你会说话,你来讲。”三叔的表情几乎是羞涩的。

  “三婶。”郑东霓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三婶,“要是你是我妈妈,那该多好。”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可是催出了三婶的眼泪。三婶说:“你看你,乱讲话,你妈妈这些天身体不舒服,不然她怎么可能不来送你呢。”当然了,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包括三婶自己。

  “小叔。”她仰起脸,笑靥如花,“我爱你。”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东霓,大不了离婚,家里永远支持你的。”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三婶尖叫。

  “还有我还有我!”郑南音跳了起来,冲上去和郑东霓娴熟地和了一会面,“姐姐,我好想去美国玩。你到时候一定要给我发邀请信哦,还有顺便帮我把机票也买了——”

  她最后站在我的面前。

  我笑着说:“你我就免了吧,你知道,我最不会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

  她不由分说地走上来,抱紧我。她在我耳边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我轻轻地对她说,“对热带植物好一点。不要总是红杏出墙。”

  “不会的。”她笑,“‘偶尔’还是有可能的,不会‘总是’。”然后她正色,真挚地说:“西决,你要对你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一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的时候,她都是微笑着的。

  从机场回龙城的路上,车里一直都很安静。因为郑南音小姐在后座上寂寞地睡着了。五个小时的路程,比来的时候漫长。我接替三叔,坐上了驾驶座,天色已经暗了,高速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所有的车灯都点亮的时候,汽车就在那一刹那间拥有了生命,像是缓缓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游动的鱼。
小叔在我身边摇下了车窗,拿出他的烟盒,问我:“要吗?”

  我摇头。然后我对小叔说:“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是郑东霓教会我抽烟的。”

  小叔也笑:“她能教人什么好。”

  她那时候头发很长,烫成非常大的卷,染成紫色,软软地垂在腰上。看上去就像动画片里的美人鱼:“你好笨啊。”她大声地嘲笑我,“这样吸进去,再吐出来。像呼吸一样,呼吸你懂吗?你连呼吸也不会吗?”

  小叔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算是有了个归宿。”

  “眼下的去处而已,是不是归宿,难说。”我笑笑。

  我的手机开始震动了。屏幕上的蓝色光芒一闪一闪,是短信的标志。小叔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告诉我:“是陈嫣。”

  然后他又问我:“你和陈嫣,是怎么打算以后的?”

  我说:“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的就是她了?”小叔问我。

  “我想是。”

  “还年轻,再多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小叔把一口烟长长地喷到窗外的暮色里。

  “没什么好看的。”

  小叔看了我一眼,说:“西决,你一点都不像你爸爸。”然后他又说:“东霓就像她爸爸。他们俩一样,冲动,没脑子,脾气坏,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大伯和大妈到今天都不来,也太过分了点。”我有些不满。

  “你知道他们告诉我和你三叔什么?”小叔苦笑着摇头,“我们俩跟他们说,不管怎么样,东霓这次是远嫁,怎么着也该来送个行。结果你大妈说,谁知道她这辈子要嫁几次。我当时气得都要笑了。”

  “知女莫若母。”我也笑。其实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就在她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和陈嫣逛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过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馆里,相谈甚欢。我当时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可是陈嫣说:“算了吧,你姐姐比你聪明多了。她不想让你知道的事儿,你也打听不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小叔睡着了。转过脸去,发现坐在后面的三叔和三婶也在闭着眼睛打盹。旅途对大多数人来讲都是催眠的。但是我总是很享受那种漫长的,只是为了等待到达什么地方的时光。往往在目的地真正到达的时候,我反而会有点隐约的失望。

  这漫长的旅途就像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冰箱的冷冻室,散发着恒久的寒气。把我们,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开车人变成井然有序存放其中的食物,在不知不觉间,把表情凝固成淡漠的样子,还有意识的表面也结了薄薄的霜。沿着眼前的路途滑行变成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变成了活着的目的和意义。

  有股温热的呼吸吹在了我的脖颈后面,我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骂:“死丫头,你想让我酿成交通事故。”然后我听见了郑南音的声音:“我刚刚醒来,看见大家都睡着了,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这两天,我一直找不着跟你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且不管这事情是大是小,总之它已经非常严重地影响了郑南音。

  “你说吧。”我正襟危坐。

  可是她却在我身后惊呼了一声:“哥哥,你没有看见陈嫣刚才给你发的短信吗?”

  我刚想继续恶狠狠地对她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动我手机。”就在我马上就要开口的一瞬间,却听见她在说:“哥,陈嫣说她怀孕了,要你回电话给她。”

  我咬紧了牙,努力驱赶走脑海里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我说:“你是不是真的逼我出了车祸才开心。”

  她凑近了我,幽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奇怪,”她笑笑,“怎么陈嫣也怀孕了?”

  “南音,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陈嫣‘也’怀孕了?”

  一秒钟以前我还在想,还会发生更坏的事情吗?可是更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们不应该低估上天的想象力。

(六)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回到龙城的第二天下午就赶来了陈嫣的住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几个月了?”陈嫣微笑地看着我,她穿着件非常宽大的毛衣,松松垮垮地长及膝盖,她换了个姿势,懒散地蜷缩在沙发里。

  “对。”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没有多久,”她托着腮,“一个多月而已。”

  然后她就沉默了。我也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这样的安静维持了多久,我反正是没有心思去打破它。烟蒂烫了我的手指,我把它按灭了,换上一支。

  “当心,”陈嫣看着我,“你拿倒了,你点着的会是过滤嘴。”

  我如梦初醒地把烟掉转过来,用力地按下了打火机。太用力了一点,似乎是为了催促自己下定决心。然后我说:“那我们马上结婚。”

  “结婚?”她似乎有点意外,“我们拿什么来结婚啊?”她环顾四周,“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人和孩子一起挤在这个租来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我们马上去租个大房子,搬到新一点的小区。以我们现在的能力,租个好一点的公寓没有问题。等过几年,我们存些钱,再想别的办法。”我耐心地说。

  “可是我不要。”她固执地摇头,“我早就想过,如果要结婚的话,我就得住在属于我自己的房子里。我才不要我的孩子从记事的时候起,就看着他爸爸妈妈每天跟房东赔笑脸。”

  “陈嫣,你现实一点。”

  “我很现实。郑西决,不现实的人是你。”她盯着我,看到了我的灵魂里去,“在现在这种时候,逞英雄有什么意思?结婚不是恋爱,不是只有你情我愿就够了的。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决定了,我没有的东西,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得到。我得给他好的生活,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是最起码的吧?”

  “你变了。”我颓然地仰起脸,把脑袋放在沙发的靠背上,眼睛里只剩下灰白色,污浊的天花板,还有那盏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的吊灯,“那个时候,你说你愿意跟着我回龙城来的时候,你没想过会有今天吗?”

  “更正一下。”陈嫣笑了,“我当初说我愿意回龙城来,并没有说愿意‘跟着你’回来。我回来是因为我妈妈,她只有我一个亲人。所以我想要在我自己结婚安家以后,把她也接来。她不可能在我外公家里住一辈子的。”

  “陈嫣,我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我们把他生下来,其他的事情,慢慢商量,行不行?”我暗暗地捏了一下拳头。我总是不习惯直截了当地向别人表达我的愿望,印象中,我从没有说过“我真的很想怎样怎样”的句子。即使是对着陈嫣,也觉得羞涩,或者说,羞耻。

  “你是很想要这个孩子,还是,你怕丢面子?你不愿意在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承担不了这个责任。郑西决,我不怕丢脸。这个孩子我不要,除非我们有办法弄到一个房子,弄到一个真的属于我们的家!”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们现在没有钱买房子。”

  “不用装糊涂。”她冷笑,“我想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除了极少数,没有几个是真的完全靠着自己的力量安身立命的。”

  “你什么意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瞬间结了冰。

  “我就是这个意思。”她停顿了一下,那个时候她的眼神里闪过一种微妙的羞怯,恍惚间她又变成了那个第一次跟我出来约会,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来聊天的陈嫣,可是现在,她把那种转瞬即逝的动人的尴尬用来跟我讨价还价了,“西决,可不可以去找你三叔——”

  “没有可能,你休想。”我打断她。
她静静地看着我,突然间,泪盈满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就知道。你的脸面,你那点架子,比什么都重要,重要到让你什么都不会为了我做,甚至让你放弃你自己的孩子!”

  “要放弃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讲不讲理?”我咬紧了牙,忍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躁不安的声响。

  “我一直都在跟你讲理!”她终于爆发,“实话告诉你,我发现自己怀孕以后就去找我们老板谈过了。我们公司四月份就有个项目要开盘,我们老板愿意给我最好的折扣和户型。我在努力,我在为了我们的将来打算,能做的我已经做了。只是一笔首付款而已,对你三叔来说不是大数字的。何况这是为了结婚,又不是不合情理的要求。或者算我们借的,将来有钱以后我们就还给他。可是你呢,你口口声声地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现在你却不愿意为了我放下你的面子。你傲气,你有种,你不愿意求人,那是不是我就天生下贱?你说句良心话,我是那种贪财的女人吗?你以为我张嘴跟你提房子的事情我很好受吗?还是你以为我就真的厚颜无耻到了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顺着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说,“就是这件事,不行。”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她挺直了脊背,从沙发里坐起来,“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在这件事儿上,我绝不会让。如果你不去跟你三叔讲,如果我们就是没有房子,我下周就去做手术,把它处理掉。”

  “你威胁我,对吧。”我看着她的眼睛。

  “就算是吧。”她苦涩地笑笑,“两个人之间真的很奇怪,有了分歧的时候,永远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就只能看谁愿意屈服了。”

  我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眼里闪过一丝惶恐,但是依然骄傲地板着脸,甚至不肯正视我的眼睛,我说:“陈嫣,你给我听清楚。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有多么想要我三叔给我们一个房子,我就有多么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这是一样的。但是你可以要挟我,我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要挟你。你厉害。”我咬了一下嘴唇,为的是抑制那些从我身体深处野蛮地翻涌上来,就像呕吐物一样散发着腥气的伤心,“你可以骂我自私,骂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那么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给我的东西。以前我以为我找到了你,这个情况可以改变的。但是我发现我错了。所以我想要一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亲人。我的孩子可以对我理直气壮地需索无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所有我对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样,因为家里有一个,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亲人,所以他就不会像你像我一样,带着那么多的怨气和戒心活着。但是这些,你从来不会为我考虑,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究竟需要什么。你不关心、不在乎。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用来发泄你对生活不满的垃圾桶。靠着要挟和摆布我,来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在一阵热潮终于涌到了眼睛周围的时候我放开了她的手腕,侧过脸,“刚才我真想狠狠地给你一个耳光,可是我想到了你怀着孩子。我道歉,不管怎么说,对孕妇的态度,都不该这么坏。”

  然后我站起来,捡起我的外套,离开了。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听见她在哭。

  我像是逃难一样,仓皇地跑到了楼群外面。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色。这个冬天为什么那么长。不过话说回来,北方的冬季就是这样的吧,过也过不完,岁月悠长,人总是在冬季里无端苍老了很多年。
 我看见郑南音站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那里,朝里面张望着。“哥哥——”她冲我招手,然后跑过来。她穿着她的粉红色的毛茸茸的大衣,戴着乳白色的手套,还有一顶樱桃色的绒线帽——总之,她像个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突然发现,我精疲力尽。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郑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从补习班下课回家,我妈妈说你刚刚出门来陈嫣家,我就跟着来了,我关心你嘛。哥,我现在有两个好消息,真的是两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似乎没办法集中精力弄懂她在说什么。

  “干吗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个好消息是,哥,我没有怀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妈来了。吓死我了,晚了整整两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带着我去药店买试纸了。可是我真的要吓死了啊,你说它怎么能这样呢,这么不准时,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怎么能这样吓唬人呢,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她眉飞色舞地自说自话,似乎对话的对象不是我,是她的“大姨妈”。

  “哥哥,”她像是受了惊吓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来,“哥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她脱掉手套,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指,惊呼一声:“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对面麦当劳给你买杯红茶或者热奶昔暖一暖?”她手足无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别吓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说句话,你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我在发抖。这真让我羞耻,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已经捏紧了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及意志里面全部的热量了,但是没有用,我的身体里在刮龙卷风。惊涛骇浪,不停地颠簸着我的脑子,我的内脏。有什么东西似乎挣扎着要从我内脏的缝隙间飞溅而出,我得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才能遏制它从我的呼吸里跑出来,可能它是一口鲜红滚烫的血吧,谁知道呢。我听见我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隐约发出来类似兽类的“咕噜噜”的闷响。我分不清楚那声音究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居住在我身体里面那个发了癫的灵魂。

  南音小心地抓着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语气越来越可怜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错了,我答应过你不去和苏远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没有听你的话——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保证以后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哥哥——”她的小手惊慌失措地抚摸着我的脸,掠过了我忘记刮胡子的下巴,很痒,很暖和,“不会全都是因为我吧?是不是因为陈嫣,哥哥,那个女人怎么你了,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干燥,并且夹带着无数尘埃的空气长驱直入地灌了进来。呼吸声一开始是发颤的,是带着喉咙里那种沉闷的颠簸的,到后来,逐渐平缓,我看着一团团白霜在我面前笔直地飞翔。然后,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面颊:“没事。”我对她笑了笑,抚弄着她帽子上垂下来的鲜艳的绒球,“真的没事,我就是刚才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是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太好了。”

  “真的?”她怀疑。

  “不骗你。”我看着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软,我轻轻地对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第二个好消息了。”

  “就是,”她迟疑了一下,“我,我把陈嫣怀孕的事情告诉我爸爸妈妈了,他们说,要是你们准备结婚的话,他们就把咱们原来住的那个旧房子送给你们俩。妈妈说,等天气暖和一点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装修一遍,我爸爸还说,要是陈嫣不想住旧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你,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呀。”
“谁让你去说的?你嘴巴怎么那么长?”我在她后颈上狠狠拧了一把。

  “你别骂我——”她怯生生地看着我。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行吗?”

  “好。”她用力地点点头,“哥哥你真的还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了——”

  “南音,我现在不想回去,咱们随便去一个地方,好不好?”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赞成,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带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你去哪儿都行,你把我带上吧。——那你说我们去哪儿呢。——我不知道,越远越好。行不行。这是童年时代,经常出现在我和南音之间的对白。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南音是个更小的小孩。我骑着一辆我爸爸留下来的巨大的二八车,混迹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会去什么地方,我只是想骑着我的单车变成一个看上去有个去处的行人。我总是带着南音,把她像个小动物那样放在前面的横梁上。她从来不在乎去哪,总是很高兴地享受着这种兜风。似乎对她而言,跟着一个比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个什么地方,就可以证明她自己也长大了。

  尽管我们其实没有去处。

  在这个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发,去了没有去处的地方。我们随便坐了一辆公车,一开始,没有座位,到后来,座位渐渐空出来,我们并排坐下了。再后来,车上除了我们和司机之外,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了。它们静静地和我们和平共处,在这种时候,它们才是活着的,我们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这辆车奔向城外,窗外的景致渐渐荒芜,或者说,只有在这个城市的边缘,还保留着一点我熟悉的,童年时代的气息。天色渐渐暗了,很多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我在这些错落的灯火中看见了我爸爸曾经的冶金工程设计院。那是我爸爸魂归的地方。大伯他们车间里那些沸腾着的,火树银花的高炉就是我爸爸坐在这里设计出来的。小时候,我以为这个设计院的大楼就是世界上最神气的建筑物。终日出没着夹着巨大的图纸和绘图器械的成年人,出没着所有我认识的小孩的爸爸。我还以为那就是我长大以后必然的去处。现在我长大了,这栋楼已经这么破旧。

  郑南音很安静地抱着我的胳膊,她温热的小脸静静地贴着我的衣袖,一动不动。从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跑过来,紧紧地贴着我。那一年我十岁,我刚刚搬来三叔三婶家。那时候三叔家住在那个他们现在想要送给我的房子里。十几年前它是个新房子,整日散发着粉刷过后的气息。我就在这些崭新的气息里彻夜无眠,整夜整夜,睁着眼睛到天亮。你见过十岁的重度失眠患者吗,我就是。只是我还不懂那叫失眠,我只是觉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还睡不着,这就是错的。

  来三叔家的第一个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袜子,把它晾在浴室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我应该这么做,但是我就是无师自通地认为,这是必须的。有水珠滴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洁白的地砖上。这让我手足无措了,我很慌张地想着我是要找个东西先擦地,还是先把袜子拿下来重新拧一下。那段时间,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这样折磨我。之后,我钻进被子里,等待司空见惯的无眠之夜。

  后来有一天,深夜里,四周岁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里来,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执著地钻到我的床上。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只有她身上那种牛奶和水果的气味真切地提醒我这不是梦。她的小手和小脚像花蕾一样,轻轻地贴着我的身体,她说:“哥哥,我要你给我讲故事。”她总是在我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安然睡去,呼吸的声音像花瓣一样娇嫩,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里那个骄横,任性,蛮不讲理,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黑夜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把她变得那么乖巧和懂事——尽管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我看不见她的时候。
“哥哥,还没有到站吗?”冬日的黄昏把她樱桃红的帽子变成了绛紫色,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们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样。

  “没有,这站的终点站在江村。”我说。其实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的旅程不过是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江村,那已经出了龙城了吧。”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还没,不过快了,江村就在龙城边上。”我耐心地对她说,“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时候三叔总是带着你来我们家吃饭,我们家住在冶金设计院那边。一点印象都没了吗?”

  她茫然地摇头:“我印象里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我只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带着我去打台球。”

  我笑了:“对,打台球的时候,人家别人都带着‘马子’,只有我,带着一个小孩儿。”

  “哈哈。”她笑靥如花,“我这辈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马子’里面,可是我还带着红领巾呢。”

  我看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快,一晃,现在你已经是别人的‘马子’了。”

  “哥哥!”她打了我一下,脸色绯红。

  “好意思做事情,还不好意思让别人说?”我微笑地看着她,除了这种半死不活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脸上应该挂上什么样的表情。因为我不能让对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一个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只是清楚她前面有条什么样的路在静静地延伸着,她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没法告诉她。有些事情不能表达——当然可能是我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南音,要自己当心一点。女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吃亏的。知道不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哥哥。”她出神地说,“其实我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苏远智分手?拜托,郑南音同学,你是21世纪的人,不至于跟谁睡过觉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哎呀郑西决老师,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儿!”她再打了我一下,“哥哥,你说我——我那么做——是不是做错了?”她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却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窗外灰黄的天空。

  “没错。”我捏了捏她的脸,“任何人都得过这关,我的经验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时候,人都会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

  “我不是害怕妈妈知道了以后骂我,我也不害怕怀孕,我也不是害怕苏远智和我以后会分手,那些毕竟都是比较远的事情——”南音轻轻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除了这些,我又想不出来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那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自己。”我拍了拍她的脑袋。

  “哥,”她非常羞涩地微笑,“你怎么那么聪明呀。”

  “是你太蠢。”

  我话音还没落,她就尖叫了一声:“糟糕了,都六点半了,我还有两份模拟题一个字都没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就在这个时候,公车到达了终点站。司机坐在最前面,漠然地催促我们下车。夜晚来临了,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区的灯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样,总是能给精疲力竭的我一点力量。

  “我们打车回去吧,”我跟南音说,“不然三婶要着急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收到了陈嫣的短信,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她说,我把它做掉了。她用的是那个宝盖头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了我的孩子。没多久以后,春天就来了。

  在那个冬天的末尾,陈嫣消瘦了很多。她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我尽我所能地照顾她。帮她请假,帮她做饭,帮她做一切的事情。我一如既往地尽心尽力,她一如既往地温柔。
只是我再也不愿意碰她。

  一个阳光普照的中午,饭桌上,她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我说,好。

  她突然神经质地摔掉筷子大哭了起来,她说:“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过我吗?自私的家伙,没用的家伙!”

  我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她骂。离开之前没有忘记,帮她洗了最后一次碗。

  我也在说服自己,它只不过是一堆细胞。不,不行。每当我刚开始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起陈嫣那条短信,我怎么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个宝盖头的“它”来讲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还是“她”呢,然后我就发现,当我不知不觉地,在这个发音都一样的三个人称代词里做选择的时候,煎熬就已经开始了。我会不自觉地想那个孩子,到底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姑娘。所以,我从来没能成功地说服自己。

  郑东霓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她常常给我写邮件。她的信永远没有主题,逻辑混乱。但是我能看出来,她至少还是满意她的新生活的。只不过,异国小镇里远远没有闹市区的时装店那么热闹。她说:西决,谁说一天有24小时,明明是48小时,否则我怎么会觉得那么难熬。

  我很想写封信给她,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是最终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所以我短短地写了一句话:我和陈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我的烟越抽越多了,一天两包,比郑东霓还要战绩辉煌。

  小叔总是站在我的办公桌前面,“你好像瘦了。”然后他皱着眉头看我满满的烟灰缸:“你到底还要不要你的肺了?”他这么说。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情很好。尽管他又胖了。过年的时候三婶给他新买的毛衣看上去已经有点紧,我是说,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过他们班,透过窗子看到他眉飞色舞地给学生们讲解苏东坡。黑板上,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时兴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书法。他神色悠闲,声音洪亮地说:“你们知道吗?其实在这阙词里,我最喜欢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看到了吗,好啊,好一个‘大醉,作此篇’,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气魄。多潇洒,多风流。五个字而已,什么都说了……”兴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了一样摇头晃脑,手里的粉笔非常及时地,“咔嚓”一声折断了。底下的学生们“轰”地笑了,是为了他的忘情,不是嘲笑。

  我看到郑南音前仰后合地最夸张。

  那天中午,郑南音风风火火地闯到我办公室来:“哥哥,今天我们晚自习,你一定要来。”

  “干嘛?”“总之有好节目。你来就对了。到时候你就从我们教室后门进来。”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饭?”我冲着她的背影问。“我才不要。”当她人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然后又听见了她的班主任的声音:“郑南音,不知道走廊里不准大声喧哗吗?”

  这个时候几个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郑老师,我们有问题想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女孩,每年总是能遇到几个的。在我低下头去在面前的草稿纸上画图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她们或者非常羞涩,或者不那么羞涩的注视。

  “郑老师,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女孩子仰起脸,大胆地看着我,“陈锦菲暗恋你。”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子一起小声地窃笑了,其中一个推了一下爆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陈锦菲知道了,非杀了你不可。”

  “是我的荣幸。”我皮笑肉不笑,“不过我不喜欢未成年人。”

  “郑老师好酷啊!”这下她们一起欢呼了起来。有的时候,逗她们笑一笑,的确是我的乐趣。
 “郑老师,我不骗你。”她们个个看上去都比上课的时候精神抖擞,“陈锦菲说她将来就要找长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物理题的草稿纸,她都会留在一个夹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根本就不像是草稿。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因为郑老师留的作业是神圣的,就连草稿纸,也不能怠慢。”

  “不要脸——”她们欢天喜地地大笑。

  “你们还有问题吗?”我不得不说,“我很饿。”

  “有件事,”一个刚才在众人喧哗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女生非常羞涩地说,“郑老师,我,我有事情想找郑鸿老师帮忙,可是郑鸿老师又不教我们,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问问,郑老师你可不可以——”

  “哎呀,听你说话慢吞吞的急死人了。”刚才那个勇于爆料的女孩子插嘴道,“郑老师,是这样的。她一直都很想去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好不好。所以她想让郑鸿老师看看她写的东西。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郑鸿老师,所以啦,郑老师,帮个忙吧。我们算是来走你的后门了。拜托拜托。”

  “干吗不找你们自己的语文老师呢,偏要郑鸿老师?”

  “哎呀郑老师,”她们又开始噪杂地七嘴八舌了,“别的老师能指点的都是高考作文,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才是真正懂文学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彻底地错愕了。

  “郑老师你别骗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郑鸿老师的文章写得可好啦。他也对真正有才华的学生特别好。”

  “就是的。我们在论坛上都已经看过郑鸿老师十年前发表在《龙城晚报》上的散文啦,照我说,不比周国平差。”

  “还有还有,和自己最有才华的女学生谈恋爱,明摆着的,郑鸿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艺青年嘛!既然大家都是文艺青年,郑鸿老师才会真正懂得我们在写什么的!”

  我彻底地被她们打败了,我说:“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头我一定帮你转交给郑鸿老师。”

  “谢谢,谢谢郑老师!”那个渴望着参加比赛的小姑娘兴奋得鼻尖都红了。

  “我就说嘛!”她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了,“郑老师一定会帮忙的,郑老师最好了,人长得帅,会讲课,别看总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心肠其实特别好。”

  “我心肠一点都不好,”我故意说,“尤其是在我快要饿死了的时候。”

  “我们也要走了,”爆料女生又大胆地看了我一眼,“郑老师,不然我们一起去吃午饭?你买单。”

  然后,没等我说话,她们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

  当我和她们一样大的时候,我也像她们一样,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时光。看着她们离开的样子,我突然间有了某种预感。或者说,隐约感觉到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但是在当时,我还没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答案很快便来了。我想有很多人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南音班上的晚自习。当然了,并没有发生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若是用最平淡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只不过是一群调皮的学生祝贺了一个老师的39岁生日。这么一想的话,整件事情都变得无趣起来。可是我的小叔每次说起那个晚自习的时候,就会微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跟我说:“西决,我这一辈子,没有任何遗憾了。”我在旁边看着死而无憾的他,暗暗告诫自己,等我过了30岁,我绝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一个肚子。

  夜晚时候,所有建筑物都比日光下表情丰富。因为没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它们终究可以卸下一些伪装,然后暴露出自己蕴涵于身体最深处的庄严。总之,学校里那条通往各个教室的,蓝紫色大理石的走廊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南音他们班暗沉沉的嘈杂声就这样隐秘地传了出来。按捺不住的某种兴奋和骚动。然后我就看见,居然有别的班的学生,也往南音她们的教室里跑。教室的后门大敞着,进进出出的但是默契地压低说话音量的孩子们,预示着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我用鼻子闻得出来,那种令人心跳的,筹谋什么的气味。
“郑老师,来,进来。”南音班上的一个女生招呼我。

  他们把教室变成了一个展览厅。恐怕这一切的布置都是在晚餐的时候进行。墙壁被他们弄成了一种泛着紫红的咖啡色。上面贴了很多的照片,好像还有被放大了的剪报的扫描,以及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品质粗糙的作文纸。这个时候郑南音看见了我,笑嘻嘻地给我拿来了一张椅子:“坐吧,你坐到教室最后面去。今天你也是观众,连嘉宾都不算。”

  “还有嘉宾?”我惊讶。

  “当然了。”南音得意地笑了,“嘉宾,兼任摄影师。”

  人群里果然有个挂着很专业的相机的年轻女人。这个时候教室的前端传来一阵喧嚣:“来了,来了。”怀抱着一叠试卷的小叔刚刚出现在讲台旁边时,室内的六盏日光灯不约而同地灭了。非常简单的灯光设计,难就难在整个世界漆黑一团时,所有这些孩子们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不出我所料的。有蜡烛被点燃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火光,零星而不规则地在课桌上开放,然后音乐响起来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们把简陋的音响设备放在了我的椅子旁边——一个插着音箱的MD,于是我不得不保持肃静,忍受着超重低音像一颗律动失常但是无比强劲的心脏那样,神经质地攻击我的耳膜。

  “我曾怀疑我走在沙漠中,从不结果无论种什么梦。才张开翅膀风却变沉默,习惯伤痛能不能算收获。庆幸的是我一直没回头,每把汗流了生命变的厚重,走出沮丧才看见新宇宙。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人在他们的年龄,总是喜欢用歌词来把握世界万象的。虽说简单,也动人。尤其是当歌曲唱到淋漓尽致的时候。然后,灯亮了。小叔错愕地站在讲台上,已经有很多年,我没见过他这种毫无防备的表情。

  “郑老师。”他们班的班长笑吟吟地站起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郑老师。”这句话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小叔环顾着四周,脸色微红。把怀里那叠试卷抱得更紧了。似乎在这满室的烛光和照片里,他已经找不到地方把那些试卷放下来。然后他的目光移到了黑板上,黑板上画了很多花边,花团锦簇的中央,是一句话:

  “他们扔给隐士的是不义和秽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颗星星,你还得不念旧恶地照耀他们。”

  出自那个名叫尼采的疯子,《创造者的路》。

  “这个,这个是,”小叔的声音几乎是怯生生的,“你们从什么地方——”

  “郑老师,”挂着相机的特邀嘉宾笑了,“这是十年前,1996年,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您写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的,您说这就是你对我们大家做人的期望。您忘记了吗?” 她很挺拔地站在一群蓝白色相间的校服里,明眸皓齿,浅笑盈盈。

  “江薏。”小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郑老师,”郑南音同学骄傲地站起来发言,“我们在搜狐,网易,所有的网上校友录里面,找到了您原来的教过的学生。”她伸长手臂一挥,“这些墙上的照片,作文,都是他们寄来的。”

  “郑老师,江薏姐姐知道了以后,就自愿来帮我们拍照。”某个角落里,一个没有起立的女生的声音,“江薏姐姐是《龙城晚报》的首席记者,拍的相片一定很好看的。”

  “郑老师,”班长说,“等放学以后,我们会把墙上这些照片什么的都拿下来,一起贴在一个照相本子里送给您。这是我们高三(六)班在毕业前,送给您的礼物。”

  小叔什么都没有说,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类似的表情。好像是碰到了一件让他为难的事情。教室里寂静着,蓄势待发的那种寂静。这些孩子们都在不约而同地等待着郑鸿老师配合着眼下的氛围,说点什么,然后他们就可以抱以顺理成章的掌声和欢呼。三秒,五秒,十秒了,他们的神情有些冷却。这个时候,小叔嗫嚅着说:“谢谢,我谢谢大家。现在,”他终于慌乱地把那叠试卷放在了讲桌上,“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了。今天的晚自习,主要是,主要是讲评一下前天测验的卷子。”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就这样结束了。意兴阑珊这个词很明显地挂在脸上。只有那个江薏平静如旧,微笑了一下,把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准备退场。

  “课代表,过来发卷子。”只有小叔一个人进入了上课的角色,没有表情地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人群里终于有一个人破土而出。然后前排几个同学也不情愿地站出来,把那叠试卷分成了三四份。哗啦啦的纸张的声响响彻了室内,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小叔转过身,拿起来黑板擦。他迟疑了一下,黑板擦一直停顿在那个“尼采”的“尼”字上,然后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让黑板擦停留在那个“秽物”的“秽”字上。终于他重新转了过来,面向着大家,他笑了。他笑得开怀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种腼腆的神情,“不行。”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不行。我舍不得擦。”

  一阵笑声轻轻地在起伏的人群里荡漾开。然后释然的气氛也跟着弥漫了。没有想象中激动人心的煽情场面,不过他们达成了自己的默契。

  我该走了。悠长的走廊依然悠长。走廊背后却换了人间。毕竟和十年前不同了。同样的一件事情,十年前是羞耻,但是十年后,却可能因为某些说不清的缘由变成荣光,至少变成一样令人好奇的东西。这中间到底付出过何种代价,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人好像总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了尊严,然后因此失去了一切,再然后他就脱胎换骨了,现在当初的尊严回来了,莫名其妙地,至少有了回来的迹象。

  问题是,没人知道他到底还想不想要。或者说,他是否还像当初那样把它视为尊严。

  江薏站在夜风中的校园里,对我微微一笑,她说:“你该不会,该不会是东霓的那个小弟弟吧?”她夸张地惊呼一声,“老天爷呀,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教学楼的顶端几个属于高三的窗口,错落地璀璨着。就像是俯视着我们,俯视着所有疾驰而去的时光。

[ 本帖最后由 ‘景子.。 于 2009-6-23 10:46 编辑 ]

这故事....
    看不下去...
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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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沙发 hylongzi 的帖子

我想说真的很好看 哈哈 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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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看。忘了看到连载几,这里的我看了。
听说出了书,好想买呀。
好几期最小说没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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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地板 蓝。 的帖子

嗯嗯 有共鸣的人啊 我也觉得好看 哈哈、

我都买了 都收藏起来。

最小说每个月十五号出。最映刻每个月三十号出。

记得快去买 支持小四。

[发帖际遇]: ‘景子.。收取租客本月房租宝石1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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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简介:
  出生日:1983年8月
  出生地点:生于太原
  星座:狮子座
  血型:A型血
  经历:2001年毕业于太原五中,同年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历史学专业。
  2002年赴法留学至今,现于巴黎第四大学攻读社会学硕士学位。
  感同身受,不忍释卷-----阅读笛安
  留学法国的笛安1983年出生,2003年她的第一个小说《姐姐的丛林》,对中年人的世界和成长中的情感的内核的描述独特而到位,就刊登在《收获》杂志2003年第六期上。2004年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刊登了她的长篇《告别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是笛安的第二部长篇。

  ★作品: <<告别天堂>>(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
  这是一部被称为“最具艺术水准的青春小说”。笛安用她令人叹服的才华为我们讲述了五个为爱痴狂的、孤独的孩子在青春岁月中演绎着一段纯粹却迷乱透顶的爱情故事:温暖而倔强的天扬,绚烂而脆弱的方可寒,有点坏其实不太坏的肖强,傻的可爱的周雷,还有明明比谁都敏感却羞于承认的江东,五个人之间“因为彼此深爱,所以互相伤害”的惨爱让你动容,让你扪心惨烈地去痛去哭…

  ★作品:《芙蓉如面柳如眉》
  《芙蓉如面柳如眉》是笛安的第二部长篇。讲述的是夏芳然,一个美丽的被硫酸毁容的女人,经受着身体和内心的劫难,却依然自尊,骄傲,温润。她终于爱上了灾难来临后来到她身边的男孩,却意外地发现,原来他是因为内疚,因为这场残忍的灾难源自另一个女人无望的情感报复。绝望中夏芳然决定和他一起殉情。结果,在冰冻的湖边,遇见了另外一对年轻的孩子,竟然怀着同样的目的,意外接踵而至……快乐的丁小洛,仅仅因为她胖胖的不美的外表,却和一个帅气的男生友谊深厚,就不断遭受到同伴的残忍打击,残酷的青春有了一个黑色的结局,一个降临人间的天使终于离去。这是一部讲述了美丽与信仰,忏悔与尊严的小说。强大的激情和现实的冗长构成了极大的张力,叫人叹为观止。

  ★作品:《怀念小龙女》
  作者在作品中有这样的隐喻:
  她们年轻,漂亮,生命力强。其中的一个,女孩A,伶牙俐齿,从不肯心甘情愿地示弱,曾经有过一段伤痕累累的岁月,可是她自己又实在,实在不愿意变成一个终日生活在怨恨中的丑陋不堪的人。她曾经对自己这个人的生命深深地恐惧过,没有人知道那种滋味是多么难熬。但她还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把痛苦的回忆变成自己的财富,把那种动摇灵魂的恐惧变成滋养自己生存下去的养料。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命运并没有给她多少选择的余地。
  而另一个,女孩B,跟她截然不同。无论她做什么,好事还是坏事,闯祸还是发疯,她都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在长大的过程中,她从来就没有过偶像,没有想过自己想要变成一个理想中的什么人。因为她本身就是她的理想。她用她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做别人只能在想象中做的事情。所以女孩B丝毫不知道自己对身旁的人拥有多么巨大的杀伤力,就像一颗***一样,当她打定主意要让自己燃烧的时候,她只知道她想要的东西是那朵美丽绝伦的蘑菇云,却不知道自己顺便拿走了二十万人的性命。

创作谈:我的缤纷与宁静 笛安
       我是从2002年底开始写字的。到现在,已经快要五年了。我写字的产量自然是不高,至于好不好,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我能说的只是,我已经竭尽全力。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书。准确点说,是除了看书之外什么游戏也不会。因此,总是有一个问题在困扰着我,那就是,在真实的生活和文字虚构出来的生活之间,我到底可不可以自由地选择?现在想来,我觉得,童年时代过分迷恋阅读或者不是一件好事,我小的时候乃至少年时代的所有问题以及困扰的源头都在于此:我分不清真正的人生和书里的人生之间的本质区别。
  在真正的生活里我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尽管有时候会给人留下有点张扬的印象,但是那毕竟只是印象而已。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似乎是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文字是个弥天大谎,然后我就开始学着像别人那样,分辨自己与他人之间的不同;学着像别人那样,把真实的,没有经过文字修饰的生活当成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学着像别人那样,把努力奋斗的目标定成为得到一种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得到一种更好的生命。这之间的种种辛苦,疼痛,跟碰撞,不说也罢。也因此,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不信任那些特别习惯于张扬自己感情,特别喜欢表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因为我觉得,一个真正与众不同的人,他的本领应该是懂得如何隐藏。若是他丝毫没有意识到隐藏的必要性的话,那他多半没有什么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可能这只是我个人的偏见,但是我和这个偏见已经相依为命了很多年。
  我喜欢写作的原因就是在于,在我写小说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用隐藏。面对那些虚构的情节与人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出来如风的自由。文字可以华丽可以朴素,可以轻松可以悲凉,但是,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是贯穿每一篇小说的,强大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光,有了它,我就可以释然地面对那个真实生活中卑微的自己。卑微或许不是一样值得被歌颂的东西,但是值得被记述。
  所以,对我来说,写作并不是生活的任何一部分,而是我对抗生活的方式。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敲上了"对抗"这个有点激烈的词汇。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那些百分之百生活在真实的生活里的人,因为他们比我幸福。你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写作时候从真实的生活里飞起来的自己,因为那一瞬间我拥有了很多大多数人并不了解的东西。
  这一次,我和两个美丽的女孩子一起完成了这篇小说:海凝,和小龙女。她们俩是我灵魂深处的,不可分割的两面。我让她们俩相互对照,相互争斗,可是她们终究酷似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最终,在命运和时间的荒凉严寒里面,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因为她们彼此了解,她们相爱。
  我是想把海凝写成一个坏女人的。但是我最终成功了没有,我不知道。因为写得越久,我就越爱她。真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看来我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比方说,学习着去写好一个真正让我自己讨厌乃至痛恨的人。
  没错的,在生活中,在写作中,我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我算不上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学东西比较慢。我同样算不上的那种特别努力的人,因为我总是太心疼自己。可是,我天生就是一个非常用力地活着的人,在过去的生活中,这种不分场合的不遗余力总是给我惹来很多的麻烦。不过我仍然不知死活地坚持着。对于我真正热爱的东西,比如说,写作,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奋不顾身。
  我的王牌,只有这么一张而已。

  2008年3月,巴黎
  《莉莉》,《钟山》2007年第1期
  正如作者笛安在创作谈中所说:“如果一定要问我《莉莉》说了些什么,我的回答只能是:我就是莉莉,莉莉就是我。”从形式上看,短篇小说《莉莉》是一部颇有些迪斯尼味道的成人童话,或者说,是一篇以童话形式写就的少女的成长小说。

  2008年
  长篇小说《西决》连载于《最小说》,人气仅次于郭敬明,并两次获得千元大奖。

  2008年10月
  凭借短篇小说《圆寂》获得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

  2009年
  3月,发行长篇小说《西决》。

[ 本帖最后由 ‘景子.。 于 2009-6-9 15: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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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板凳 ‘景子.。 的帖子

我喜欢看:小猪虾米夫妻日记...
         那本漫画真的好看极了.. ...
                   超喜欢他们的故事
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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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5# ‘景子.。 的帖子

知道。可是没有时间去买。
哈哈,我叫朋友在网上定了西决。
不用看连载那么辛苦。 床头一堆最小说和新蕾。
其实也还有读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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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8# 蓝。 的帖子

哈哈哈 你看的我都喜欢的。

不过新蕾好久看了噜。

其实在网上看连载不辛苦 只是我个人觉得没有纸张的味道。

看着没感觉 我喜欢书本纸张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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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子也是书迷呢。不错不错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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