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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  妹


作者:张美华

  熟悉我的人都说我爱说,用嘴,用笔。他们哪里知道,我是一个人说了两个人的话。我的妹妹,是个哑巴。
  4岁时,一场伤寒,两支过量的链霉素,妹妹便永远地被有声的世界抛弃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一个永远不会从我记忆中消逝的晚上。风,呜呜的刮着,雪粒打得窗纸沙沙地响。屋里炉子灭了,妹妹的脸烧得红如火炭。她躺在那里,干涩的嘴唇嗫嚅着:“妈,我要喝水。”“哎!妈给你倒。”“大姐,我要喝水!”7岁的我也赶紧答应给她倒水。她忽然就嚷开了:“你们为啥不理我?你们听见没有?妈!你聋了?大姐!你也聋了?……”

  其实,那一刻,妹妹自己聋了!

  聋了的妹妹还会说话,她整天哭着、喊着、叫着、骂着……

  渐渐地,她不嚷了,她会说的词一天比一天少,到后来,只能吐一两个单音节的词:妈!爸!饭!水!再后来,便连这单音节词的音也不会发了。可她更能哭了,她不会哑语,她不能表达,她只有用哭来抗议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

  一个个冬天的长夜,被妹妹哭短了;

  一个个夏日的短夜,被妹妹哭长了。

  妹妹终于哭闹不行了。妹妹终于安静地接受了命运。妹妹渐渐学会了比划,开始发明着属于她自己的哑语。她用嘴唇的颜色比喻红,比喻艳;用牙齿的颜色表示白,表示干净;用头发来说明黑,说明肮脏。她说没吃饱,是把手放在胃以下;吃饱了,把手比在脖子上;吃得手团成喇叭状,冲她喊:“哑巴巴,叫大大,大大给你买个箩头粪杈杈。”妹妹虽然听不见,但能感觉到他们的恶意,便朝他们伸小拇指。结果,他们就用土扬妹妹,扬得她头上、脸上、鼻子眼里全是土。现在,每遇尘土飞场的大风天,我都会想起妹妹在如雨而下的沙土中抱头哭叫的情景。那份可怜,那份无助,叫我每每忆及,都潸然泪下。于是,我便从小教育我的儿子:一定要懂得善待残疾人,要学会爱他们。他们已够可怜了。我们每一个人,无论大人、孩子都没有权利歧视、欺侮他们。

  后来,妹妹来张家口聋哑学校读书。但只读了一年就因我读中学而辍学了。妹妹是她们班上最聪明最优秀的学生。她离校时,老师和同学们都哭了。

  妹妹回村时,只有12岁。12岁的妹妹在生产队干着整劳力的活儿。

  12岁的妹妹如驾车的辕马拉起了我家那挂生活的破车:父在外,母多病,姐上学,弟妹小……

  苦难中成长的妹妹转眼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此时的妹妹出落得很可人:细眉碎眼,白白净净,婷婷娉娉。人们总逗她,说是要给她介绍一个拜天地的人。妹妹摇摇头,摆摆手,说不找。然后羞涩地比划道:要找就找一个脖子处有红领章,头上有红五星的。那个年代的姑娘都青睐当兵的,妹妹也不例外。

  一次看电视里黄宏演小品,其中有一句:“最终没找上女兵,找了个民兵”的话我听着,笑着,猛丁想起了妹妹,又哭了。妹妹也是最终没找上真兵,找了个民兵。

  妹夫老实,吃苦、节俭,只是因为家里穷,掏不出彩礼,才选了不要彩礼的哑巴。

  妹妹是村里公认的能干媳妇。

  织毛衣不用说,无论什么图案,她打眼一看,就能织出来。

  妹妹鞋做得又结实又漂亮,和买的一模一样。一家大小四口加上公婆的鞋都出自她手,全村人的鞋样都由她绞。

  妹妹家买不起缝纫机,但妹妹能缝出比缝纫机轧得还密而直的针角。市场上卖得那种手嵌边西服的针角,比起妹妹的手艺差远了。

  妹妹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

  秋天,收割脱谷之后,妹妹腾出手来搂许多树叶,堆半院,小山似的。

  树叶用来喂羊,也烧炕。

  妹妹家冬天是不生炉子的,全仗那一条火炕暖家。妹妹家贼烫的火炕,总让我想起她夭折的第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大头大脸的男孩,很是可爱。四个月时,孩子得了咽喉炎,咽不下奶。村里人说:孩子舌头上又长出了一个小舌头,只有用食指粘上黑酱或草木灰去嗓子里摁,才能把小舌头捣下去。摁得结果是孩子继续高烧,继续咽不下奶。人们又说是惹上鬼怪了,必须送一送……

  折腾三天,孩子夭折了。

  命运捉弄人真是没商量,在妹妹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但我却又如看客般地目睹了妹妹的悲剧。

  妹妹两眼发直,目光空洞。死死地抱着失去体温的孩子,指甲掐进了孩子的肉里。妹妹那样死人般抱着她死去的孩子,抱了一天一夜。最后大家左比划,右拉拽,才从妹妹手里抢出了那个早已僵硬了的孩子。妹妹松手的那一刻,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得如母狼在旷野里哀嗥。那是妹妹心底滴血的呐喊,那是妹妹对苦难命运的抗争……那声音,我终生难忘。

  后来,妹妹又生了两个女儿。听母亲说,月子里,妹妹一夜一夜睁着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小生命。妹妹说,怕闭上眼,看不见孩子哭,不知孩子闹病。

  哦,我可怜的妹妹!因了聋哑,人生的每一份责任都使你加倍地艰辛,加倍地沉重!

  我的哑妹,是世上付出最多的母亲,是人间最苦的母亲,也是天下最尽责的母亲。

  妹妹的尽责不仅在她抚养了两个女儿,还在她教育了两个女儿。

  我的哑妹,很懂得自尊,从来不吃别人家的东西,也教育孩子不吃别人家的东西。

  妹妹家距母亲家三公里,是一个行政村。妹妹8岁的小女儿就在姥姥家门口上学。中午来不及回家吃饭,宁可饿着肚子在校园里玩也不去姥姥家吃饭。母亲左呼右唤,她总说不饿,不饿。死活不去。这个有出息的孩子是三好学生,班长。

  艰辛的操劳使不足40岁的妹妹过早的衰老了。她的鬓角已有许多白发,背也微微有些驼了。听说近来又闹腰椎骨质增生的病。想来,妹妹倘不因我而辍学,生活该是另一种样子。我们报社印刷厂就有几个聋哑女工,她们穿戴体面,生活幸福。而我的妹妹却活得那般卑贱、可怜……

  她曾来我家住过几天,每天做饭她都要和我比划着争吵一番。我炒菜往菜里放一点白糖,她哇啦哇啦地叫着,冲我说:白糖是嗓子疼时喝水治嗓子的。我往锅里多倒了一点油,她又叫又比划,说我是小拇指,说这些油能用来炒许多次莱。我多切了一点肉,她又说,这么多的肉,只有过年才吃。她认真地对我说:这样大手大脚不好,会花掉许多钱。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一叠钱。我看见她手背手指上都有许多小血口子。

  妹妹走时,我想给她买几件衣服。但她比划着坚决不要。说样子新、颜色艳,农村穿不出去,穿那样的衣服会被人笑话的。她把眼角一斜,嘴一撇,把农村女人品头评足议论人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我给她一件颜色深的西服,她说不好,穿上脖子处进风,不暖和。我给她一件旧呢子外套,她拍拍那衣服,比划出一片雾土漫漫的样子,说这衣服惹土在农村穿不适应。说来说去,她是不要我的东西。看我生气了,才拿了两件旧毛衣。

  妹妹除了不会用嘴说话,在各方面都是完美的。她用眼睛传达感情,用手势表达思想,用劳动者的双脚走出一条劳动者的人生之路。我的妹妹,何残之有?

  面对妹妹,我常想这样一点问题:一个人何为残?何为不残?残与不成的界限在哪里呢?残的标志在躯体呢还是在灵魂?这世上是残的人多还是不残的人多?


  写于第8个助残日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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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没看  但还是顶先...````
我们是不是应该握手什么的 太久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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